秋末冬初之夜,已經很有些寒意,亥時末,來震、來德兄弟二人把兩個火盆端到三樓書房,說是老主母讓英姑吩咐下來的,幾位郎君要長談,夜深寒重,莫要受涼。
第一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辯難結束,謝道韞提出要與陳操之圍棋,徐邈與謝玄繼續辯難,徐邈勝在儒學精通、謝玄對玄學理解更勝一籌,二人辯難起來勢均力敵,很有棋逢對手之感,謝玄因為沒有姊姊謝道韞壓他一頭,所以辯難起來更覺酣暢。
陳操之的書房是個大套間,外間讀書、習字,裡間作畫、圍棋,還有一張小榻可供休息,陳操之和謝道韞進到內室,小嬋指使冉盛把一個火盆搬到裡面來,放在烏木小案邊,以供陳操之與謝道韞對弈時取暖。
陳操之道:「小嬋姐姐先去歇息吧,這裡不需要侍候,小盛也下去睡覺。」
小嬋笑道:「難得這麼熱鬧呢,像過年似的,我也不想睡。」
冉盛也說不睡,等下顧郎君吟詩,他要喝彩。
陳操之道:「不許擅作主張喝彩,難道想讓顧郎君認你作生平第一知己。」
冉盛做了個怪臉,到外間去了。
謝道韞對小嬋道:「這裡不須侍候,我要與陳郎君說說話。」
小嬋看了陳操之一眼,陳操之點了點頭,小嬋便退出到外室,見謝郎君與徐郎君你一言我一語,辯論得正酣,顧郎君在一邊擊節叫好,有時還評點幾句,冉盛也湊熱鬧,拊髀喝彩,小嬋問他:「小盛你好有學問,你聽得懂?」
冉盛搖頭道:「聽不懂,就是覺得辯起來好玩,要是比嗓門就好了,誰嗓門大誰贏。」
小嬋笑道:「那肯定是你,你吼兩聲把人家的耳朵都震聾了,人家根本聽不到你說什麼,自然是你贏。」
冉盛放聲大笑,小嬋趕緊瞪他道:「閉嘴,吵醒了潤兒你有苦頭吃,非讓你把論語吼三遍不可。」
冉盛趕緊捂住嘴,噤若寒蟬。
小嬋見這邊沒有什麼事,想起去看望一下老主母,來到樓下陳母李氏的卧室,見內室的雁魚燈還亮著,陳母李氏嘀嘀咕咕說著什麼,老丫環英姑睡意朦朧,嗯嗯地應著。
小嬋先清咳一聲,陳母李氏耳朵很靈,立即問:「小嬋嗎?」
小嬋應了一聲,輕盈盈走進去,問:「老主母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陳母李氏半靠半卧著,手裡捧一個青銅暖爐,說道:「老婦沒什麼事,就是睡不著——」
小嬋道:「是樓上太嘈雜了嗎,那我上去提醒他們輕聲點?」
陳母李氏趕緊搖頭道:「不是,老婦不怕吵,就怕冷清,你想呀,夜裡睡不著,聽不到一點聲音,好難捱,老婦現在是日夜顛倒了,白日昏昏欲睡,夜裡睜眼無眠。」
小嬋道:「那小嬋陪老主母說說話。」說著坐到床前箱檐上。
陳母李氏問:「青枝帶宗之、潤兒睡了吧?嗯,顧郎君他們不要侍候了?丑兒在做什麼?」
小嬋道:「小盛在呢,還有顧郎君、祝郎君的兩個小僮,操之小郎君與祝郎君在下棋。」
陳母李氏笑道:「好生奇怪,祝郎君的弟弟卻原來是陳郡謝氏子弟,與祝郎君是表兄弟,我看他二人倒像是同胞兄弟,不過做弟弟的身量倒比兄長高了。」
小嬋心道:「那個祝郎君看操之小郎君的眼神不大對勁,與上次來的陸小娘子一般,陸小娘子應該是操之小郎君的心上人了,潤兒真沒說錯,人家陸小娘子那種眼神沒什麼,可祝郎君是男子也這麼看操之小郎君,真是很彆扭,尤其是先前祝郎君看操之小郎君在這裡吹簫時,那種眼神更是明顯——」
魏晉人好男色,這個小嬋也知道,但小嬋不喜歡操之小郎君被一個男子愛戀著,所以心裡對那個祝郎君有些敵意。
陳母李氏見小嬋發怔,便問:「小嬋想些什麼?」
小嬋忙道:「沒想什麼。」
陳母李氏微微一笑,說道:「小嬋啊,老婦早就想與你說說心裡話了,現在這裡沒有別人,英姑也睡著了,還打鼾呢。」
小嬋不知陳母李氏要和她說什麼知心話,無端的覺得緊張起來,說道:「老主母你說,小嬋聽著呢。」
陳母李氏道:「前些日子曾玉環對老婦說,她家來德十七歲了,也該定下一門親事了,求老婦作主幫來德物色一個良善女子為妻——曾玉環精明著呢,老婦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打你和青枝的主意,你和青枝,隨便哪個做她兒媳,她和來福嘴都要笑歪。」
小嬋紅了臉道:「這怎麼行,來德才十七歲,我和青枝大來德好幾歲呢。」
陳母李氏道:「大幾歲怕什麼,你們兩個水靈靈的,容貌又好、性情也好,來德那是高攀。」
小嬋趕緊道:「老主母,小嬋誰也不嫁,小嬋就服侍你老人家。」
陳母李氏道:「老婦是日薄西山,命不長久了——」
小嬋驚道:「老主母你千萬別這麼想,操之小郎君、宗之和潤兒聽到了會很難過的。」
陳母李氏道:「好好,老婦不說,但你青春年少,又能服侍老婦幾年!」
小嬋低聲道:「我還可以服侍宗之小郎君、潤兒小娘子啊,能遇到西樓陳氏這麼好的主家,是小嬋的福分。」
陳母李氏道:「你看看英姑,十歲時就服侍我了,跟了我快四十年了,雖然我與她主婢情深,一旦我身故,她也難免晚景凄涼。」
小嬋道:「操之小郎君會善待英姑的。」
陳母李氏拉過小嬋的手,輕輕拍著:「傻孩子,這婦人啊還是要有一子半女才好,年輕時不覺得,到老了才有深切體會——你方才說服侍了老婦再接著服侍宗之和潤兒,為什麼不說服侍操之小郎君?」
小嬋漲紅了臉,說道:「操之小郎君已成人,成婚後有了小主母,就有小主母一方的婢女服侍。」
陳母李氏微微一嘆,也不避忌小嬋,說道:「六丑心高啊,想娶陸氏高門的女郎,可知有多難,只怕老婦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小嬋心想:「原來真是這麼回事啊!」說道:「老主母一定能看到操之小郎君把陸小娘子娶上門的,陸小娘子上回來不就向你老人家磕頭了嗎,那是新婦見阿姑的大禮哦。」
陳母李氏高興了一些,說道:「是個好孩子啊,可憐兄長又過世了,丑兒都不能去看望她一下。」拉著小嬋的手道:「丑兒這孩子心裡拿定的主意不會改變的,我這個做母親的不能逼他,他要娶陸小娘子就讓他娶去,老婦也幫不上忙,但有件事老婦是可以決定的——」
小嬋的心「怦怦」跳,大氣也不敢出,卻聽陳母李氏又說起來德的事,說道:「來德這孩子實誠,身體也壯實,以後也會像他爹來福那樣是過日子的厚道人——」
小嬋以為陳母李氏要把她許配給來德,趕緊滑下箱檐跪著,哀求道:「老主母,小嬋不願嫁來德——」
陳母李氏笑道:「起來,沒說要把你許配給來德。」
小嬋吁了一口氣,起來坐回箱檐。
陳母李氏道:「前幾日老婦就此事問過青枝,青枝低著頭不說話,怎麼問也不說,老婦知道青枝大約是肯的,雖然來德相貌不是很俊俏,畢竟知根知底,來福一家都是良善人,嫁給來德依舊還在西樓,不過小嬋你呢,老婦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留下來那就留著吧,你就專服侍六丑,小嬋明白了嗎?」
小嬋臉紅得發燙,喉嚨發乾,說不出話來。
陳母李氏道:「這些日子老婦也看出來了,你對丑兒真是照料得無微不至,老婦想啊,就算丑兒日後娶了陸小娘子,陸小娘子也溫婉可親,但那高門女郎不會照顧人啊,還是小嬋貼心——你以後就陪六丑吧,把床搬到他房間里去,六丑也是十六歲的丁壯了,身體也好,應該知道男女之事了——」
小嬋腦袋快耷拉到膝蓋上去了,羞不可抑,哪還敢答話。
卻聽陳母李氏悠悠嘆息一聲:「老婦真是放心不下啊,以後只有把六丑託付給你照顧了。」
小嬋頓有不祥之感,強自輕鬆笑道:「老主母放心,小嬋會照顧好操之小郎君的,他趕都趕不走我。」
陳母李氏道:「你和青枝的事老婦還要和幼微說說,畢竟你二人注的是丁氏的家籍。」
小嬋羞怯道:「老主母只說青枝一人的事就可以了,我——就不用說了,反正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呆在西樓的。」
陳母李氏嘆道:「真是傻孩子啊,其實老婦認為青枝嫁給來德以後會比你過得快活——」
小嬋不作聲,終於大膽開口道:「可是老主母,小嬋喜歡操之小郎君啊,看在眼裡心裡就覺得歡喜,每天都覺得很新鮮,小嬋沒想那麼多,只要在小郎君身邊就可以了。」
陳母李氏笑道:「看著管什麼用,老婦為你作主,明日你便與六丑同室而居。」
「明日就要啊!」小嬋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