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操之沒有想到謝道韞會再次來到陳家塢,看著謝道韞頭戴漆紗冠、身著大袖襦袍,敷粉妝扮的模樣,忽然覺得心痛,只叫得一聲:「又見到英台兄了。」就覺得喉嚨乾澀,不知該說什麼,扶著欄杆沒想到下去相迎。
男裝飄逸的謝道韞抬起頭,細長嫵媚的眸子眯起來,看到陳操之有些驚喜、有些難受的表情,心裡無端的一喜,梨渦乍現即隱,用鼻音濃重的洛陽腔說道:「子重,我將遠行,特來拜見陳伯母。」
謝玄與徐邈從書房裡出來,謝玄叫了一聲:「阿兄來了。」聲音有些無奈。
徐邈卻是純粹友情的喜悅:「英台兄,吳郡一別,弟甚是想念。」與陳操之急急下樓相迎去了。
謝玄聽了徐邈的話,苦笑著搖頭,沒有跟著下去,居高臨下看著阿姊謝道韞,問:「阿兄,船到錢唐了嗎,我們何時動身?」
謝道韞也昂首看著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眼神帶著戲謔和孤傲,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說道:「三艘大船俱泊在楓林渡口,我已稟知三叔母,我們明日再啟程。」
謝玄驚問:「阿——兄要在陳家塢歇夜?」
謝道韞不理睬弟弟謝玄,神色一肅,恭恭敬敬作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見陳伯母。」
陳母李氏由小嬋和英姑攙著出現在二樓樓廊上,兩個祝郎君,陳母李氏更喜歡這個做兄長的祝郎君,覺得更親近,熱情招呼道:「祝郎君,怎麼未隨令弟一道來,老婦可惦記著你呢。」
謝道韞眉毛蹙起,她上次來是端午節前,距今不到五個月,陳母李氏就明顯衰老了許多,臉有些浮腫,白髮乾枯無光澤,雖然慈祥的笑容依舊,但看上去總給人哀婉蒼涼之感——
陳操之與徐邈來到樓下,作揖見禮,謝道韞與陳操之相互打量,都覺得對方清瘦了一些,陳操之的身量更高了,比身高七尺一寸的謝道韞約高出近三寸,真如玉樹臨風,風采照人。
顧愷之方才忙於作畫,這時出來站在謝玄身邊朝下拱手道:「晉陵顧愷之,見過英台兄。」
在吳郡時,謝道韞就多次聽陳操之、徐邈、劉尚值說起這個顧愷之,這次陳操之派來震送信到東山,也說了顧愷之到來之事,拱手道:「久仰三絕顧公子的大名,幸會幸會。」
顧愷之喜道:「英台兄也知我三絕之名,哈哈,是聽子重說的吧。」
謝道韞隨陳操之上到二樓拜見陳母李氏,說明日便要舉家遷往建康,以後回上虞的日子少了。
陳母李氏惋惜道:「我家六丑朋友不多,同縣的只有劉尚值劉郎君,還有丁氏的郎君,顧郎君與徐郎君明年要遠赴荊州,以後相見也難,只有祝氏兩位郎君近一些,沒想到祝郎君也要去建康,我家醜兒孤單了。」
謝道韞含笑看了陳操之一眼,說道:「陳伯母放心,子重如今才名遠揚,連棲光寺的支愍度大師都對子重甚是讚賞,高隱戴安道先生也親來陳家塢聽子重的曲子,以後陳家塢車馬喧騰、門庭若市,陳伯母要嫌嘈雜了。」
陳母李氏歡喜道:「老婦愛熱鬧,就怕冷清。」
這時正是午飯時間,謝道韞與陳操之等人共進午餐,每人面前一條小案,一個長方木製食盤,肉蔬米飯若干。
謝玄覷空問謝道韞:「阿姊,三叔母真的同意你在陳家塢歇夜?」
謝道韞瞪眼道:「這有什麼不同意的,你都在這裡好幾夜了,我歇一夜何妨!」
謝玄無語了,他幾個叔父還有從兄弟姐妹,都說道韞像三叔父(謝安)之妻劉氏,不拘俗禮、特立獨行,三叔母劉氏是大名士沛國劉惔之妹,也很有名士風範,三叔父頗有些懼內,不敢納妾,諸子侄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諷之,三叔母劉氏因問:「此詩何人所作耶?」答曰:「周公。」三叔母道:「周公男子爾,若使周姥撰詩,當無此也。」眾子侄絕倒,謝安亦不言納妾之事,所謂攜姬游東山,也只是絲竹歌舞而已——
謝玄心道:「諸子侄後輩,三叔母最愛阿姊謝道韞,上回赴吳郡遊學,若不是三叔母支持,阿姊也去不成,所以說阿姊說三叔母同意她在陳家塢歇夜應該不是虛言。」
用罷午飯,謝道韞隨陳操之入書房坐定,謝道韞說道:「我原以為子重會去建康,但今日見了陳伯母,就知道子重是不會去了。」
謝道韞是知心人啊,陳操之既感動又憂慮,說道:「英台兄看出我母親衰老了許多是嗎,我常在母親左右,感覺倒不是很明顯。」
謝道韞趕緊道:「陳伯母精神氣色都還好啊,我是說子重孝順母親,不肯遠行的。」
顧愷之、徐邈都已知道陳操之為了母親放棄去建康參加十八州大中正考核入士籍的大好機會,雖然為好友惋惜,但都讚賞陳操之,對陳操之的品行由衷敬佩。
謝道韞提議眾人一起登九曜山,這秋末冬初的九曜山又與謝道韞上回見到的盛夏時節大不一樣,因對陳操之道:「九曜山的深邃秀美也如某些人,以為已經了解了他、一覽無餘了,但再次見到,還是讓人眼前一亮,有驚喜和新鮮——」
陳操之微笑道:「英台兄這是自誇呢。」
謝道韞道:「是說你。」眼睛不看陳操之,望著別處。
眾人立在九曜山頂峰,天清氣朗,遠處的西湖似乎浩渺了許多,遠水接天,山如螺髻。
謝道韞與陳操之、顧愷之相約各畫一幅錢唐山水長卷,顧愷之道:「沒有數月時間畫不好,我明年就要去荊州,畫好了你們也看不到。」
謝道韞道:「畫好了就行,不信沒有再相逢的機會。」
……
夜裡陳操之為母吹曲時,謝道韞也到陳母李氏房中,靜靜地看陳操之吹簫的樣子,雁魚燈光影明暗,陳操之面部輪廓線條完美,微微嘬起的嘴唇湊在洞簫吹口上,面部表情與姿勢凝固成靜美的雕塑——
謝道韞看得入迷、聽得沉醉,待陳操之吹罷,便對陳母李氏道:「陳伯母,晚輩要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陳母李氏笑道:「祝郎君有什麼事儘管說,老婦無人不允。」
謝道韞道:「晚輩明日一早便要離開這裡,但心裡還是很與子重多聚一會,所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晚輩想與子重作長夜之談,請陳伯母准許。」
陳母李氏看了兒子一眼,微笑道:「本來老婦是不許他熬夜的,祝郎君難得來,明日又要遠行,更不知何日再能相見,老婦就准了,今夜我兒就是祝郎君的了,奉陪到底。」
陳母李氏這無心之語讓謝道韞臉一紅,幸好粉敷得厚,又是在燈下,不然的話一邊的小嬋都要看出這個祝郎君神情有異了。
顧愷之聽說今夜要徹夜清談、吟詩、圍棋,大喜,這些日子他都是與陳操之一般作息,精神養得很足,錢唐山水也讓他吟得幾十首新詩,急欲吟詠,顧愷之詩才敏捷,喜口占,卻從不把詩記錄在紙上,他的詩全保存在腦子裡,好在他經常有徹夜吟詩的機會,等於溫習一遍,不至於忘記。
徐邈也是興緻盎然,這些日子他也常與陳操之辯難,但總找不到當日獅子山下草堂與祝氏兄弟辯難的那種針鋒相對、被逼得面紅耳赤的感覺,心思要逼,每次徐邈受逼之後,回去苦讀、苦思,對先前所辯之題理解就透徹了。
今夜辯難依舊是徐邈和陳操之為一方,謝道韞與謝玄為另一方,顧愷之是聽客,辯題是《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這個辯題徐邈曾用來考過劉尚值,當時是陳操之代答的,而今夜的辯難則要深入得多。
徐邈首先引用《呂氏春秋》來立論:「——聖人相諭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故勝書能以不言說,周公旦能以不言聽,至言無言,至為無為。」
謝道韞心思敏捷,立即道:「非也,呂不韋之『不言』乃是可言而不必言、老子之『不言』乃欲言而不能言,一則無須乎有言、一則不可得而言,此中差異明顯。」
數月不見,這個祝英台思致愈發敏銳了,一下子就辯析出其中微小的差異,徐邈一開場就落了下風,眼望陳操之,讓陳操之頂上,他先思索一會。
陳操之便引用《莊子》的「知北游」、「徐無鬼」來支持徐邈之論,謝道韞與謝玄引經據典反駁,雙方辯論甚是激烈,妙語如珠,一邊的顧愷之聽得眉飛色舞,如此高水平的辯難,即便大司徒司馬昱府上也是難得一見的吧,辯難要有勢均力敵的對手,不然的話一方三言兩語把另一方駁倒,也就顯不出精彩。
晉人清談也不是全無益處,晉人好思辯,相互辯難有益於學術交流,魏晉哲學是繼春秋百家爭鳴之後的又一高峰,但清談發展到極端,只務清淡,不理世務,那就難免有清談誤國之毀了。
這場辯難以陳操之、徐邈方落敗告終,徐邈起先引的《呂氏春秋》有破綻,被謝道韞揪住,雖然陳操之幾番反擊,卻還是無法挽回、無法自圓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