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清晨,陳操之和宗之、潤兒蘭湯沐浴後都換上簇新的細葛夏裝,戴辟邪玉珮、掛香料小錦囊,用罷早餐,來福和來德父子駕兩輛牛車在樓下等著,準備送陳操之叔侄三人、以及小嬋、青枝二婢去丁氏別墅,冉盛閑不住,也跟去。
向四伯父陳咸借來的那輛牛車寬大一些,陳操之、小嬋和潤兒就一同坐在這輛車上,駕車的是來福。
卯辰之時,炎陽的威力尚未顯現,夏風拂拂,帶來結穗小麥的清香,來福心情舒暢,望空甩著竹鞭,竹梢發出「霍霍」的聲響,說道:「今年這小麥長勢喜人,應該是個豐年,咱們陳家塢的田地一年比一年收成好,更讓人高興的是操之小郎君成了六品官人了,待明年做了郡上的品官,可以再領到十頃田,我來福一家就是名正言順的錢唐陳氏蔭戶,誰也不能趕走我。」
小嬋笑道:「再過兩個多月,來福叔又要添丁了,真是喜事連連啊。」
來福呵呵而笑,歡悅之極,他次子來震年前成婚,兒媳黃氏現在已經腆著個大肚子了。
陳操之微笑著,普通百姓所求很簡單,就求一家老小有個安身之所,平平安安、不受饑寒,所以就目前而言,士族莊園就是流民嚮往之地,只要士族莊園主不敲剝得太苛刻,還是比自耕農更安穩,雖然沒有自耕農那麼自由,但與淪為奴隸相比,那就好得太多了。
小嬋盈盈的眸子凝視陳操之,問:「操之小郎君在想什麼?」
陳操之道:「在想小嬋姐姐和青枝姐姐回陳家塢也已一年了,時光飛逝,這日子真是過得快。」
小嬋含笑道:「是啊,來到陳家塢,我和青枝都覺得日子過得快,就是因為心情舒暢的緣故啊。」
潤兒噘著小嘴道:「可是娘親不能回來,每次去只有短短几天,去時非常快活,離開時好難過,娘親眼圈紅紅的,一定好想哭,強忍著眼淚呢,肯定是等我們走遠了娘親才哭。」
這七歲的女孩兒心多麼敏感啊,陳操之拉過潤兒的小手,說道:「你母親很快就能回到陳家塢,也許年底、也許明年初,等下見到娘親,你悄悄問娘親,記住,要悄悄問。」
潤兒高興了,丑叔說的話她是確信不疑的,攀著車窗大聲叫著「阿兄——」
宗之從前面牛車車稍探出腦袋,問:「何事?」
潤兒道:「阿兄,你來,到這邊車上來,潤兒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要說。」
來德停下牛車,青枝與宗之一齊擠到後面這輛牛車上來,潤兒很秘密地把剛才丑叔說的話告訴了阿兄,兩個孩兒喜笑顏開,車廂內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陳操之盤腿趺坐,不是碰到小嬋的腿、就是擠到青枝的胸,說道:「那我坐到來德的車上去——」
潤兒拉著陳操之的手撒嬌道:「丑叔別走,就坐在一起,潤兒喜歡熱鬧,有丑叔在身邊,潤兒感覺好安心哦。」
陳操之知道這是幼童缺乏安全感的表現,擠在人堆里就有莫名其妙的快活,便笑道:「等下熱起來擠出一身汗就好玩了。」
潤兒和宗之都道:「不怕。」
青枝和陳操之並肩而坐,側頭仰望,說道:「操之小郎君個子真高,每隔幾個月不見,就又長高一截,而且也越來越俊美了,嘻嘻,我剛才聽冉盛說操之小郎君這次差點出不了吳郡——」
小嬋忙問:「出了什麼事?」
青枝格格笑道:「操之小郎君這次回鄉,吳郡的婦人女郎在驛亭把操之小郎君圍住,送瓜果、贈香囊,恨不得把操之小郎君搶回家去,操之小郎君收到的那些未婚女郎送的香囊都有好幾十隻——」
潤兒忙問:「丑叔,香囊在哪裡?潤兒要看香囊。」
青枝道:「操之小郎君好無情,把那些香囊都投進吳郡城南的麒麟河了。」
小嬋以前很愛與陳操之戲笑,如今在陳操之面前卻變得羞澀靦腆了,聽青枝說這些,只是一個勁的笑,眼睛一刻不離陳操之。
陳操之微笑道:「那些香囊裡面填塞的香草、香料都不一樣,各種香味混雜在一起,那就不是香了,氣味刺鼻,害我直打噴嚏,所以要丟掉,香囊啊只能佩戴一隻。」
小嬋問:「那麼操之小郎君有沒有留下一隻合你心意的香囊佩戴在身上呢?」
陳操之立即想到陸葳蕤,略感遺憾,陸葳蕤沒送香囊給他,那陸氏女郎清純得像仙子,還不知道用身外之物來表達內心的情意——
小嬋見陳操之這麼一遲疑,便笑道:「看來我們的操之小郎君已經有了意中人了,不知是吳郡誰家娘子?」
潤兒笑眯眯道:「我知道——」
小嬋、青枝齊聲問:「誰家娘子?」
潤兒道:「就是吳郡第一名媛花痴陸葳蕤啊。」
陳操之大吃一驚,隨即大惱,來德是不會說的,定是那冉盛,冉盛在潤兒面前比來德還愚忠,叮囑過他不許說,卻還是說了,實在可氣,以後再不帶這小子外出了,讓他學種地去。
陳操之心裡雖然著惱,但清峻秀逸的面容卻是不動聲色,說道:「非也,吳郡第一名媛另有其人——」
「啊!」潤兒眼睛睜得老大,驚詫道:「就換人了嗎,現在是誰了?」
陳操之道:「是錢唐七歲名媛陳潤兒。」
車廂里笑作一團,潤兒扭著身子撒嬌道:「丑叔取笑潤兒,丑叔取笑潤兒——潤兒只是覺得除非是吳郡第一名媛,不然的話就配不上我家醜叔。」
陳操之心道:「原來是潤兒胡亂猜的,那我是錯怪冉盛了。」笑道:「丑叔有這麼好嗎?可不要亂說,讓別人聽去了笑話咱們。」
小嬋、青枝也沒往心裡去,畢竟吳郡陸氏與錢唐陳氏地位太懸殊,當年丁幼微嫁給陳慶之有多艱難,作為丁幼微貼身侍婢的小嬋和青枝都是知道的,所以根本不敢往陸葳蕤那方面去想,也只有童真無忌的潤兒反而能一語道破真相。
青枝道:「老主母對操之小郎君的婚姻大事可是時時惦念著呢,若能定下一門親事,老主母也就放心了。」
陳操之微笑不語,這東晉時候,男子十六歲就算成丁,當年或次年成婚的比比皆是,就算不成婚也都訂下了婚姻,所以他今年十六歲,母親就已經在為他的婚事著急了,老人家總想著早日看到佳兒佳婦拜於膝下,昨日夜裡還和他說起馮氏女郎的事,說一定要看到陳操之娶上一房好妻室,這是她這個做母親的最大的心愿,不然的話死也不瞑目。
這樣一想,陳操之就有些自責,娶馮氏女郎那是門當戶對、應該是皆大歡喜的事,定親之後母親也可寬心,而陸葳蕤他現在根本不敢和母親提起!
陳操之極其孝順母親,但他畢竟融合了另一顆千年後的靈魂,他有自己的理念和追求,他不能為了讓母親寬心而匆匆定下自己不情願的婚事,他在心裡說:「娘,我會努力的,我能娶到自己喜歡的妻子,那是兒子的終身大事,兒子婚姻美滿也是母親最盼望的,這才是養志之孝——」
青枝和小嬋竊笑道:「操之小郎君又發怔了,操之小郎君一定是有意中人了,那麼多香囊一定留下了一隻。」
陳操之笑道:「是有一隻——」將腰帶上那隻小香囊掂在手心裡給她們看,這是先前母親給他戴上的,裡面是雄黃和香料,每年端午都要佩戴。
青枝笑得前仰後合,小嬋臉紅得要滴出血來。
沉默寡言的宗之這時說了一句:「丑叔的香囊是小嬋姐姐做的。」
……
過了錢唐江,來到丁氏別墅已經是午時三刻,丁幼微早已等在門前枇杷樹下,母子相見,喜悅自不待言,一對小兄妹立即抱著母親的脖子,一人霸佔一隻耳朵說悄悄話,見母親含笑望著丑叔,點了點頭,兩個孩子都歡叫起來,卻又一齊閉了嘴,很秘密地緘口不再多言。
陳操之現在不再是悄悄進出嫂子丁幼微小院的童子了,他是入品在即的士人,因為丁異對他態度的變化,丁氏別墅的那些管事、仆佣都對陳操之叔侄三人另眼相看,熱情了許多,而在以前,真誠歡迎他叔侄到來的只有嫂子丁幼微的四個貼身侍婢。
陳操之見過嫂子之後便去拜會丁異、丁春秋,敘談之後,丁異問:「操之此來,也是要順便去杜府賀喜的吧?」
陳操之道:「陳家塢消息蔽塞,操之並不知杜府有何喜事,請丁舍人告知。」
丁異道:「杜子恭有女新寡,招孫敬遠為婿,天師道眾皆去賀喜,操之不去嗎?」
孫敬遠便是孫泰,陳操之對孫泰的了解僅限於孫泰是錢唐天師道首領杜子恭的傳法門徒,杜子恭去世後孫泰繼續宣揚杜子恭的道法,深受吳郡民眾敬信,其後孫泰以為晉祚將盡,便糾集信徒造反,被司馬道子誘斬,孫泰之侄孫恩繼任道首,從此開始了毀滅東晉的十年大亂,「詠絮謝道韞」的夫君、那位篤信天師道的王凝之便是死在孫恩手上——
當然,現在的謝道韞應該還沒有嫁給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