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小築坐北朝南,正申時分的陽光從祝氏兄弟身後斜照過來,映得二人俊秀的面龐光影明暗,不甚分明。
郗超手拈枇杷果,側頭向門前望去,見二人身量高挑秀逸,正脫去木屐,準備踏上葦席,也沒瞧清二人面貌,一眼看上去是敷了粉的白白的兩張臉。
陳操之欠身道:「郗參軍,這兩位是我的朋友——」
祝英亭聽到「郗參軍」三個字,左足剛踏上葦席,身子就是一僵,定睛看去,與陳操之對坐的那個美髯男子可不就是郗超郗嘉賓嗎!
祝英台立時察覺其弟英亭神態有異,心念電轉,便即長揖道:「上虞祝英台、祝英亭拜見郗參軍。」
祝英亭也趕緊道:「是是,在下祝英亭拜見郗參軍。」
陳操之、劉尚值略感詫異,祝氏兄弟一向心高氣傲,怎麼今日如此謙恭?不過隨即也就釋然了,這是盛德絕倫的郗嘉賓啊。
郗超這才看清祝氏兄弟的容貌,不禁露出驚訝之色,他認得這個自稱祝英亭的敷粉郎君,祝英台卻是沒見過,但這二人容貌相似,應是兄弟無疑,拱手道:「賢昆仲姓祝?」
祝英亭笑容可掬道:「是,在下祝英亭,這是家兄祝英台,郗參軍莫要叫錯了在下的名字。」
郗超鳳目微眯,若有所思地笑道:「上虞祝氏公子,嗯,我怎麼會錯叫!」
陳操之請祝英台、祝英亭吃枇杷果,兄弟二人吃了幾個便告辭了,劉尚值不免心中暗笑,從沒見祝氏兄弟這般拘謹過,心道:「這也難怪我剛才初見郗超時有些手足無措了,郗嘉賓既是大名士、又是清貴顯官,無形中就給人壓迫啊。」
郗超含笑看著祝氏兄弟的背影在門外消逝,說道:「操之,我料那祝英亭必去而復返——」
話音未落,祝英亭就踅回來了,在檐外就向郗超施禮道:「郗參軍,請借一步說話。」
郗超朝陳操之一點頭:「操之稍待。」起身步出草堂,與祝英亭在堂前桃樹下低語了幾句,拱手作別。
郗超回到草堂坐定,半句不提祝氏兄弟,陳操之自然也不會問,兩個人也沒再說謀入士族和桓溫軍府的事,只論黃老和佛陀,郗超對陳操之所持的「真如」說極感興趣,仔細問難,陳操之便將慧能《壇經》對「真如」的闡述一一告知,「般若」是智慧,而「真如」則是大乘佛教所謂的永恆不變的最高真理和萬物之本體,類似於道家的「自然」,這可比東晉佛學的「般若性空」深遠得多,而且更容易與玄學融會貫通。
郗超欣喜道:「名僧支愍度乃我多年的方外之交,現主持會稽棲光寺,我這次去請謝安石出山,順便訪那棲光寺,與支愍度老和尚辯難一番,『真如』一出,老和尚必瞠目結舌、佩服不已。」又問:「操之,你這些又是哪裡學來的?真是不可思議。」
陳操之道:「葛稚川先生的道院藏書極多,裡面也有一些佛典,我都讀了,苦學冥思,偶得『真如』說,可與儒玄相互印證。」
「操之既有出世之逸想,又有入世之勤勉,真奇才也!」郗超不吝讚美。
傍晚時分,陸納派掾吏來請郗超赴晚宴,說吳郡士紳與署衙官吏都要拜識盛德絕倫的郗嘉賓。
郗超本不願意去,想想又去了,攜了陳操之的手一道去赴宴,吳郡士紳、官吏早已識得陳操之,原以為陳操之這回得罪了庾中正,就算定品成功也必被高高掛起,早早入品卻一世不得官的豈在少數?更何況陳操之還是個寒門子弟!所以說陳操之在吳郡名氣是極大,但還是無人看好,而這次太守府晚宴,郗超與陳操之攜手出現,吳郡的士紳官吏頓時對陳操之刮目相看——
世人大多勢利,見名門權貴的郗超都對陳操之如此相敬,而他們門第、官職都比不上郗超,自然也對陳操之禮敬有加,有的還私下揣測陳操之到底是何身份,敢當面讓庾內史難堪?聯想到庾希與桓溫的怨隙,眼前這人物俊美、風儀絕佳的少年陳操之就更有了神秘感,讓他們覺得深不可測。
丞郎褚儉也來赴宴,看到陳操之與郗超同席、從容談笑的樣子,心裡五味雜陳,如坐針氈,打壓寒門庶族又不是第一次,怎麼也沒有想到對付錢唐陳氏會這麼難,弄得現在陸太守都對他淡然漠視,只怕他這個丞郎之位也難保,自褚文謙想娶陳操之的嫂子丁幼微開始,他褚氏就開始了一連串的噩夢,文謙和文彬現在都風評不佳,想要出仕也很不容易了。
晚宴罷,郗超在陸納府上歇夜,陳操之也被留下作長夜之談。
次日一早,郗超便即啟程赴會稽,未驚動其他士紳官吏,只有陸納、陳操之相送。
去會稽要經過錢唐,郗超與兩個隨從走的便是陳操之去年臘月回鄉的那條路,在城南驛亭,郗超與陸納折柳作別,卻道:「操之,你再送我一程。」
郗超與六個挎刀隨從牽著馬,陳操之和冉盛步行,往南緩緩而行。
郗超放眼四望,說道:「吳中山水如畫,若天下太平,我在吳郡、會稽卜地而居,優遊山水、呼朋喚友,談釋論玄,豈非妙事!」話鋒一轉,問:「操之見過陳郡謝氏的子弟嗎,不然何以對陳郡謝氏如此了解?」
陳操之暗暗警惕,這應該是昨日論謝氏「狡兔三窟」的說法讓郗超很驚訝,他陳操之一個十六歲少年如何能知道這些,看來有些超前的認知最好是深埋心底,少說多做為妙,便道:「我並不識得謝氏子弟,只是嘗聽葛師說起過王、謝二族,到了吳郡,就聽到了更多關於謝安隱居東山的逸事。」
郗超點點頭,說道:「謝安不出山是不行了,謝萬恃才傲物,難當重任,近日在淮南都督軍事,準備北伐,恐怕失敗難免——好了,不說這些,操之就送到這裡吧,你下月即可遣族人赴建康拜會賈弼之了,希望兩年後在姑孰西府能與你相見。」
陳操之覺得郗超似乎還有話要對他說,但見其踏鐙上馬,卻只說了一句:「操之是聰明人,好自為之吧。」
陳操之佇立道旁,望著郗超打馬遠去,才返身回到驛亭,陸納已經回城,只有來德駕牛車等在那兒。
陳操之從車廂里取出柯亭笛,冉盛問:「小郎君要吹曲子嗎?」
陳操之道:「郗參軍想聽我的豎笛曲,我到現在才有吹曲的心緒。」說罷,就在驛亭邊柳樹下,執簫吹奏起來,吹的便是錢唐江上桓伊曾聽過的那曲《憶故人》,若桓伊能聽到,就會知道這支曲子與去年已大不相同,惆悵感傷的思緒里又有前路珍重、他日相逢的期盼——
冉盛耐著性子等陳操之吹罷,這才說道:「都說顧家郎君痴,我看操之小郎君更痴,郗參軍都走得沒影了,哪能聽到這曲子呢!」
卻聽驛亭那側有人「嗤」的一聲笑,祝英台走了出來,身後還有兩個僕從,說道:「郗參軍無緣聽到,自有人能聽到,真是大飽耳福啊。」
陳操之問:「英台兄怎麼會在這裡?為郗參軍送行嗎?」
祝英台道:「我不是送郗參軍,我送英亭回上虞。」
陳操之訝然道:「英亭兄回上虞了,怎麼也不告知我一聲?」
祝英台道:「如何告知你,你一夜都在陸府!英亭是臨時有事才急著回去的。」
陳操之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也沒多想,只是問:「令弟回去,英台兄怎麼不一道回去?」
祝英台道:「若我也回去了,豈不是聽不到方才那絕妙一曲了,聽了剛才這曲,才覺得以前子重兄吹笛送客還是有些敷衍啊。」
陳操之笑道:「如何能說敷衍,只是今日特別有意緒而已。」
祝英台「嗯」了一聲,又道:「只盼我與子重兄分別時,子重兄能有這樣的意緒,能為我吹這樣一曲。」
陳操之道:「我再過十日便要回鄉,應該是你為我送別,英亭兄會吹竽,英台兄不會嗎?到時為我吹一曲吧。」
祝英台臉色一凝,問:「子重兄不等免狀下來就要回去嗎?我聽聞庾中正已派書記官代他去建康司徒府述職,最遲五月底會回到吳郡。」
陳操之道:「我錢唐家鄉有些事,等不及了,尚值會留在這裡等候,他會代我領取免狀。」
祝英台轉頭看著道旁柳林,說道:「那好,到時我送你一程。」
陳操之與祝英台回到桃林小築,還能趕上徐博士講解《焦氏易林》,秦漢以來,易學大家輩出,著書汗牛充棟,徐博士卻最推崇焦延壽的《易林》和《易林變占》,受徐博士影響,陳操之和祝英台最近也是研讀《焦氏易林》,閑時常常互相辯難。
想著還有十來日便要回錢唐,陳操之非常盼望這幾日能常常見到陸葳蕤,但自上回在真慶道院表露心曲之後,兩個人都有意迴避,不敢見面太頻繁,純情如陸葳蕤也知道她與陳操之的戀情是為世所不容的,現在絕不能被他人察覺,她必須小心應對,她知道陳郎君在努力,陳郎君一定能娶她的,而她呢,雖然不知應該如何幫助陳郎君,但她能堅持,她會等到陳郎君來迎娶她的那一天。
四月十八,陸葳蕤離開吳郡去華亭陸氏墅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