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丁春秋來邀陳操之遊覽丁氏別墅,雖是出於善意,但也不免炫耀矜誇,陳操之並不計較,含笑應對,帶著冉盛、來德一起遊覽。
丁氏別墅佔山據水,有良田一萬五千畝,還有五里長的小杭河道也歸丁氏所有,外人可以乘船經過,但不得在此河段打漁,偌大的莊園里除丁氏族人外有二十蔭戶、二百佃戶,有常年習武的部曲六十人,還有典計、占衣食客等,陳家塢那麼點田地和佃戶真是沒法比,而且丁氏別墅在江東士族當中規模算是小的,像會稽孔氏、義興周氏、吳郡陸氏、晉陵顧氏這些豪門巨族,都是有好幾處別墅莊園,每處莊園都是佔地數萬畝,佃客僮僕數以百計,史載會稽四姓「勢利傾於邦君,儲積富乎公室,童僕成軍,閉門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可見當時士族莊園經濟的強大。
丁春秋不識稻黍、不辨桑麻,有一個莊園典計陪著,像導遊一般一路解說,這裡種的是水稻,那邊種的是麥、粟,小杭河邊的山坡上種著桃、李、杏、梅、枇杷等果樹,莊園里還有紡織、釀酒、燒陶等手工業,可以說莊園以外就是鬧得天翻地覆,莊園里依舊可以自給自足,這就是國中之國啊!
陳操之默默點頭,高門士族如此強橫,也難怪東晉朝廷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了,這一切已經是根深蒂固,要改變談何容易,東晉的衰弱連桓溫、謝安都無力扭轉,難道真的只有等四十年後孫恩的一把大火才是了局嗎?
游罷丁氏別墅,已經是日暮時分,斜陽殘照,杭水東流,日間被冬陽壓制住的寒氣開始侵蝕籠罩,舉目寒林衰草,繁華別墅亦顯蒼涼。
回來的路上,來德悄悄對陳操之道:「小郎君,我們以後也要有這樣大的莊園。」
冉盛道:「要比這還大才好。」
陳操之微笑,心道:「生逢此世,想要有所作為,就得先融入,大莊園似乎還真得有,士族莊園經濟在當今之世還是有其進步作用的,可以吸引大量流民進入莊園耕種成為佃客,避免他們淪為強盜或奴隸,而且大莊園可以把大量佃客、部曲組織起來在山區水濱進行經營,比自耕農更具活力,自耕農賦稅重,往往一次天災就垮了,東晉三吳地區經濟發達,不能說不是莊園制度的功績。」笑問:「就把整個明聖湖連同周邊田地都歸我們所有,如何?」
來德、冉盛咋舌道:「哇,那也太大了吧,要走一遍都得好幾日,累啊。」
……
陳操之回到嫂子丁幼微的小院,一進院門便嗅到茯苓、蓮子的甜香,喜問:「茯苓蓮子羹燉好了嗎?」
樓下的阿秀喜孜孜道:「娘子方才已經喝了一碗,起先擔心又會嘔吐,且喜安然無事,只說晚餐不用吃了,怕吃了晚餐連葯羹一起吐了。」
陳操之道:「那怎麼行,總要吃一些。」便上樓去見嫂子丁幼微。
丁幼微道:「操之的方子真好,我喝了茯苓蓮子羹之後,覺得胃脘有點暖意了,比早間舒服了很多,不過還是不大敢吃晚餐。」
陳操之道:「讓廚下煮一碗白米粥,白米粥比豆粥好,豆粥有時容易反胃。」
阿秀便去了,掌燈時與一個挑著大漆盒的健壯僕婦一起來了,漆盒裡是陳操之的晚餐和丁幼微的白米粥及幾樣小菜。
阿秀和雨燕服侍丁幼微與陳操之用罷晚餐之後,才去仆佣食廳用餐,而且還是輪流去,這裡要留人服侍。
丁幼微吩咐道:「阿秀、雨燕,你二人一道去用餐,我現在身子舒服多了,暫時不需要你們服侍,快去吧,免得飯菜涼了。」
兩個侍婢離開後,丁幼微讓陳操之跟著她去書房,剔亮銀燈,添些木屑在青銅暖爐里,遞給小郎暖手。
陳操之道:「嫂子自己暖著,我年輕,氣血旺,不畏冷,嫂子沒看到那個小盛吧,新年才十三歲,個子比我高,力大如牛,下雪天竟還只穿兩件單衣,讓他穿上冬衣,直嚷熱得緊,真是沒法比。」
丁幼微笑道:「冉盛那樣強健的人太少見了,他是北人吧,北人個子高大些,不過操之你也很高啊。」
閑話了一會,丁幼微問道:「操之,你現在告訴嫂子,先前你說宗之、潤兒趣事時突然想起了什麼?」
陳操之雙眉一揚,笑道:「是突然想到一事,很重要,去年五月我對嫂子說要爭取讓錢唐陳氏升為士族,嫂子不是指點我要請人為陳氏三代寫傳,避重就輕,少提官閥,只記其閑逸雅事,要清奇、要不俗、要文采斐然,總之是要讓錢唐陳氏三代的名氣都傳揚開來,對嗎?」
丁幼微道:「嗯,不過這應該是等你正式定品、有了六品免狀之後再做的事,萬萬不可好高騖遠。」
陳操之點頭道:「嫂子說的是,不過我想,就算我有了免狀和一定的聲望,但單獨為父兄作傳,這也沒什麼人願意看啊,反而容易被人哂笑。」
丁幼微蹙眉道:「操之所慮極是。」即又展顏笑問:「你是不是想到好辦法了?」
陳操之微笑:「嫂子,我想寫一部類似前漢劉向《世說》那樣的筆記體小說,桓潭《新論》里言道『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我就是想寫這樣一部治身理家的短書,而不涉及為政化民的大道,記錄後漢至魏晉的名士高賢的言談軼事,從小處著眼,寫人物風流神韻,務求玄遠冷雋、高簡瑰奇,當然,我錢唐陳氏三代之軼事也記錄其中,九品中正制的創始者、我先祖長文公的軼事自然更要提及。」
丁幼微凝思半晌,嫣然笑道:「這個主意不錯,嫂子相信小郎能寫好這部書。」又問:「書名可曾想好?」
陳操之道:「還未想好,請嫂子賜名吧。」
丁幼微想了想,說道:「此時正值冰雪之季,此書又求玄遠冷雋,就叫《一卷冰雪文》如何?」
陳操之大喜:「《一卷冰雪文》,太好了!我現在就寫一則讓嫂子看看,是竹林七賢的故事,我很早就知道的故事。」當即磨墨提筆,慢慢寫道:「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游,看道邊李樹多子,墜枝欲折,諸兒競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曰:『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取而嘗之,信然。」
丁幼微看罷,笑道:「妙哉,寥寥數語,神態畢現,不過這需要博聞多識才行。」
陳操之道:「我不急於一時,寫三年、五年都可以,一邊寫一邊流傳,反正是一則則的小故事。」
阿秀、雨燕這時已經回來了,聽了丁幼微解釋這則小故事,雨燕道:「咱們宗之小郎君也有這麼聰明,潤兒小娘子就更不用說了。」
丁幼微笑道:「明日宗之、潤兒,你們兩個莫要太誇他們,小孩子容易自滿的。」
陳操之道:「不誇得太離譜就沒事,小孩子就要多誇獎,那樣他們會學習得更起勁、心思也愈聰明。」
丁幼微一笑,躊躇了一下,說道:「操之,嫂子還有一事要問你——」
陳操之道:「嫂子請問。」
丁幼微讓阿秀、雨燕先到側室等候,她有重要的話要問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