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剔除煩惱,只剩下詩意,那麼這明聖湖畔、九曜山下的陳家塢簡直就是世外桃源,雞鳴犬吠,炊煙裊裊,琅琅的書聲更顯雪後山居的靜謐。
陳操之叔侄三人又像以前一樣在一起讀書習字,宗之把這兩個多月積累下來的讀書疑難記在一捲紙本上,現在陳操之一一為他解答,潤兒也在一邊聽。
冉盛在從吳郡回程時信心滿滿,《論語》上的字他已經全認得了,操之小郎君教他的,他急欲在潤兒面前展示,回到陳家塢後的起先兩日,潤兒忙著玩陳操之給她買回來的玩具,什麼九連環啊、白瓷口哨犬、陶制的小房子,玩得個不亦樂乎,沒顧得上考他,冉盛著急啊,到第三日,潤兒記起來了,讓他把《論語》從頭到尾讀一遍——
冉盛的讀書聲實在洪亮,整個塢堡都聽得見,而且越讀嗓門越大,不是讀書,簡直是在吼書,若是孔老夫子有他這嗓門,那真是能振聾發憒,只怕孔門就不止三千弟子了——
冉盛吼道:「子曰:『由,梅(誨)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
冉盛吼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葯(樂)何!』林放問——」
……
潤兒提醒他:「小盛,聲音輕一點,你已經讀錯八個字了,會讓東樓、南樓北樓的叔伯們笑話的。」
冉盛臉頓時漲得通紅,「吭哧吭哧」讀不下去了。
小美女潤兒甜甜一笑,說道:「小盛,你已經很厲害了,才兩半月就把《論語》讀得這麼熟了,聲音輕點,讀給我聽,錯了哪些字我給你記著,等下教你。」
潤兒畢竟是當老師了,在冉盛面前不自稱「潤兒」,稱「我」了,但與祖母、丑叔、阿兄說話時還是「潤兒潤兒」的。
冉盛高興了,小聲地讀了起來,讀著讀著,嗓門又逐漸加大——
……
臘月初九那場大雪後接連晴了五、六日,道路上的積雪漸漸的化了,陳操之帶著冉盛、來德去了一趟寶石山,來德駕著牛車,車裡載著一些米面菜脯之類,送給初陽台道院那兩個留守的道人當年貨。
兩個道人看到陳操之也很高興,陳操之是葛師弟子,是初陽道院半個主人,而且這天寒地凍的天氣送米麵食物來,兩個道人著實感激。
陳操之把先前借去的《高士傳》、《新書》、《道德論》、《達庄論》共二十餘卷放回書架原處,又找到《脈經》十卷、楊雄《法言》十三卷、王弼《周易略例》二卷,以及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一起帶回陳家塢抄錄研讀。
讀書習字之餘,陳操之每日都要作畫,揣摩衛協留下的《衛氏六法》,回憶衛師和顧愷之作畫時的用筆和用墨方法,摸索學習。
宗之和潤兒看到丑叔去了一趟吳郡,就又學會畫畫了,佩服得不得了,丑叔作畫時,他兩個就一左一右站在邊上看,小嘴不時「嘖」的一聲,表示驚嘆、讚美。
陳操之用了七天時間畫成了一幅《山居雪景圖》,第一次採用多角度視角的全景構圖法作畫,畫成後覺得這幅畫整體構圖頗為生硬,和衛師的《桓伊贈笛圖》、顧愷之的《月夜搗衣圖》相比實在差得太遠,心想自己在構圖布局方面太弱,只畫一山一石、一花一木尚有可觀之處,畫這樣的全景圖功力還不夠。
但宗之和潤兒高興壞了,去叫祖母來看、叫英姑來看,說這是丑叔畫的九曜山,畫得真像。
潤兒非常好學,央求道:「丑叔教我作畫吧?」
陳操之笑道:「潤兒要做吳郡第一名媛——」
一語未畢,想起了陸葳蕤,那日在真慶道院後山,陸葳蕤說過想看看可愛的潤兒呢。
潤兒道:「丑叔是說潤兒要做吳郡第一名媛就要學畫畫對吧,那丑叔趕快教我吧。」
宗之自然不甘落後,也要學畫。
陳操之道:「現在丑叔自己還沒怎麼學會作畫,教得了你們什麼?潤兒過了年才七歲,太小了,再練一年的字,把筆力練出來,八歲時丑叔開始教你作畫,宗之和潤兒同時學,兩個一起會更有興趣——」
說這話時,有個念頭在陳操之腦海里一閃而過,心想:「讓陸葳蕤來教潤兒作畫豈不是好?」這個想法轉瞬即逝,沒有多想,在吳郡時,覺得陸葳蕤離他並不遠,探病搭脈時更是近在咫尺、呼吸相聞、指尖可觸,但如今回到了錢唐,空間的遠隔也凸顯出雙方地位的懸殊,就覺得美人如花隔雲端,美麗純真的陸葳蕤是遙不可及的。
陳操之很少去想這些,他現在就是每日勤學不輟,經學、玄學、書法、音樂、繪畫,覺得自己需要學習的東西實在太多,前世靈魂帶給他的是事半功倍的學習方法和遠超同齡人的領悟能力,還有,讓他有明確清晰的努力方向。
陳母李氏愛聽兒子陳操之吹奏《長短清》簫曲,每日晚餐後,陳操之就到母親房裡吹奏一曲,母親便會說,以前你嫂子的箜篌也彈得好聽,現在潤兒常去撥弄那架箜篌玩耍,可惜無人教她。
臘月二十日,陳家塢西樓熱鬧非凡,來福次子來震把黃佃戶的女兒娶過門了,喜慶氣氛一直延續到過年,這期間劉尚值來訪過一次,相談甚歡,約定明年二月初六起程去吳郡。
臘月二十八,過年的前兩天,族長陳咸來找陳操之,說六弟陳滿懇求讓其次子陳流重新回歸陳家塢,說臨近年關,陳流無宗無族,甚是凄涼,對以前的所作所為痛悔不已,只要能回到宗族,別的處罰都甘心領受——問陳操之意下如何?
陳操之心中一嘆:「四伯父真是過於厚道心軟了,剛逐出宗族的人又想收他回來!」想了想,說道:「四伯父,還是把六伯父和其他叔伯兄弟請到祖堂一起商議吧,有些事當面說清楚更好,畢竟把陳流逐出陳家塢是族人共議通過的,現在要納其還族也需要族人共同商議才行,我西樓陳氏需要的是齊心協力,我不想讓六伯父怨恨我。」
陳咸便即去召集族中十六歲以上的男丁以及族中長輩到祖堂議事,「有序堂」內,東西南北四樓各據一席,西樓一席只有陳操之和母親兩個人,看上去勢單力薄的樣子,但因為陳操之即將獲得的六品官人的免狀,西樓陳氏在族中可謂舉足輕重。
陳滿代子陳詞,老淚縱橫,「有序堂」內的族人大都心生憐憫,想著陳流雖然有種種不是,但畢竟是陳氏血裔,這大過年的無家可歸、無祖可祭,著實凄涼,現在既已翻然改悔,還應給他一個自新的機會,所以,一個個眼望族長陳咸和陳操之。
陳操之知道眾意難違,他事先已與四伯父商議過,便道:「但憑族長決定。」
陳咸點點頭,說道:「陳流逐出宗族是一件大事,若倉促又收其歸宗,那就太兒戲,不足以懲戒頑劣,操之不念舊惡,允其歸宗,是為了團結族人著想,我錢唐陳氏決不能兄弟鬩牆,我決定,視陳流明年的所作所為而定,若縣上風評轉佳,則許其認祖歸宗,若繼續為惡不悛,則永不許其回陳家塢!」
「有序堂」內的族人都連連點頭,陳滿原擔心陳操之不肯放過陳流,現在能有這樣的結果也滿意了,趕緊向族長道謝,又向陳母李氏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