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園雅集的次日,風雨大作,陳操之未去真慶道院,以前與陸葳蕤說好的,若遇風雨便不相見。
雅集後的第二日是休學日,陳操之在徐氏學堂用過午餐後去陸府,拜見太守陸納,送還兩件字貼以及他對這兩件字貼的摹本,這是陸納要求的,陳操之借貼可以,但歸還時必須要交上摹本,所以這一個多月來,陸納的書房裡多了好幾卷陳操之的臨摹手跡,陸葳蕤侍弄花木之餘,常來這裡展看陳操之的摹本,纖指輕輕摩挲卷貼,微笑出神。
陸納收藏的歷代名家碑貼真跡甚多,讓陳操之再選兩件回去臨摹,陳操之這次只選了一件,就是張芝的《筆心論》一卷,與衛恆的《四體書勢》一樣,《筆心論》是張芝論書法的文章,後世已失傳,但現在,陸納並不把它當作至寶。
張芝是一個承前啟後的大書家,練習書法極其刻苦,家裡的衣帛他都拿來寫上字,然後再去洗染,他臨池學書,池水盡墨,張芝有感於隸書的遲緩波磔和猶自帶有隸意的章草的不夠揮灑自如,自創了「一筆書」,又稱「今草」,名噪天下,從學者如雲,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亦受其影響,尤其是王獻之,最愛張芝的書法,王獻之的《鴨頭丸貼》就是繼承張芝《八月貼》風格的,可以說王獻之受張芝的影響比受其父王羲之的影響更大。
這卷《筆心論》便是張芝用「一筆書」書寫的,又是書法論,陳操之早就想借去精研臨摹了,這時請求道:「使君,操之下月初便要回鄉,明年二月再來,懇請使君允許操之將此卷《筆心論》帶回錢唐,明年來時再歸還。」
陸納道:「操之有眼力,張芝《筆心論》不是十天半月就臨摹得了的,我可以讓你帶回去,好好珍惜,明年來時我要考校你的今草。」
陳操之謝過,又陪陸納說了一會話,心裡暗暗奇怪,往日這個時候,陸葳蕤就會出現在書房裡了,怎麼今日不見蹤影?便道:「好教使君得知,那顧愷之聽說葳蕤小娘子的雅集獎品是張衡的《八方神獸圖》,羨慕至極,欲求借覽,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陸納笑道:「顧家的痴郎君是不是埋怨二品獎品勝過一品的?哈哈,我也的確不想讓《神獸圖》流出本府,他要借閱可以,我這就派人去百花閣取來——」說到這裡,陸納長眉微皺,道:「對了,葳蕤昨日感了風寒,正在延醫煎藥呢。」
陳操之心裡「突」的一跳,面上神色不動,從容道:「在下想去探望一下葳蕤小娘子,稚川先生傳我八卷《肘後備急方》,大病治不了,小病或許可用。」
陸葳蕤應該病得不重,陸納展顏笑道:「我都忘了你是葛稚川的弟子了,好,你隨我去看望葳蕤。」又道:「操之,你的老師著實不少,葛洪、徐藻、衛協,都是大有來頭、名重一時的——」
陳操之道:「陸使君也是我的書法恩師啊,操之在吳郡兩個月,受使君之惠實多。」
陸納攬須微笑,來了兩個小僮出書房往惜園百花閣行去,一邊與陳操之說些葛洪與陸府的舊事,早年葛洪與陸納之父陸玩有來往,對於陸玩的兩個兒子——陸始和陸納,葛洪比較賞識陸納,而對陸始,葛洪則不假以辭色,三年前陸始去寶石山初陽台道院訪葛洪,葛洪硬是門戶緊閉,讓陸始大失顏面而回,怒氣沖沖,卻又無可奈何——
又說起張墨張安道,張墨昨日就已離開吳郡回會稽,臨行時請陸納轉告陳操之,讓陳操之日後有暇就去會稽與他一晤,最好是帶上幾幅畫作。
說話間,到了惜園百花閣暖房外,陳操之聞得寒香浮動中雜有藥味的苦澀。
陸葳蕤半靠半卧在錦幄大床上,一頭青絲沒有梳成髮髻式樣,只用一條天藍色緞帶鬆鬆地扎著,垂在背後,聽說爹爹和陳操之來了,趕緊讓侍女為她梳妝——
侍女簪花道:「娘子,家主都已經到閣子了,梳髻也來不及啊,而且家主先前來時,娘子也未梳妝啊。」
小婢短鋤道:「因為有陳郎君來了嘛,不梳妝顯得不禮貌對不對?不過娘子不梳妝也很好看,臉蛋紅撲撲的——」
簪花嗔道:「短鋤你曉得什麼,娘子臉紅是因為風寒發熱,你以為是搽了胭脂好看哪,娘子從來不搽胭脂。」
這時陸納與陳操之已經到了外室,陸葳蕤只好匆匆凈了一把臉,然後讓侍女將帳幔兩邊收起,看著爹爹和陳操之走近前,含羞道:「爹爹、陳郎君——」
陸納問:「蕤兒,先前的小柴胡湯喝了沒有?」
陸葳蕤點頭道:「喝過了,感覺好些了。」眼睛不敢看陳操之,為自己現在這衣飾不整、靠卧榻上的模樣難為情。
陳操之也是第一次看到陸葳蕤這嬌慵的樣子,臉頰潮紅、低眉垂睫,一頭濃密的青絲散在雪白的枕巾上,葯香雜著閨中的脂粉香,別有一種奇異的魅惑。
陸納道:「操之是稚川先生弟子,也懂醫道,讓他再給你診治一下。」
陸葳蕤「哦」了一聲,抬眼望著陳操之,說了一聲:「謝謝陳郎君。」卻把右手攤在榻邊,袖口稍微往上撩起一些,皓腕裎露——
陳操之一愣,隨即醒悟這是要切脈,他不會切脈啊,不過此時不容退縮,便在榻邊的綉墩坐了,與榻上的陸葳蕤斜斜相對,右手食指、中指輕輕搭在陸葳蕤左腕上,別的不會,辨脈搏緩急還是可以的。
陸葳蕤垂下長長的眼睫,只看著陳操之搭在她腕上的兩根手指,那兩根手指彷彿有千鈞重一般,讓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心越跳越快,臉越來越紅——
指尖感著女郎腕部的柔膩和溫暖,又覺察得出陸葳蕤的脈搏越來越急促,陳操之這個醫者的心也跳得很快,當即收了手,說道:「還好,脈搏清晰有力。」又問:「前日還是好好的,葳蕤小娘子怎麼就感了風寒了?」
小婢短鋤道:「娘子昨日又去真慶道院看山茶,被雨淋濕了裙子,回來就發熱了。」
陸葳蕤本想制止短鋤說出來,可短鋤嘴快,聲音清脆得像熱鍋炒豆,噼哩啪啦就倒出來了。
陳操之心中一動,原來陸葳蕤昨日還是去了真慶道院啊,雨那麼大,又是這寒冬臘月!
女兒愛花成痴,陸納是清楚的,不說那山茶就在郡城的西門外,八百里外的上虞瓊花她都要一年兩趟去探訪,嘆道:「痴兒,為了賞花弄病了身子!你既如此喜愛真慶道院的山茶,那來春我讓人把那些山茶全給你移栽到惜園來,黎道人不從也得從。」
陸葳蕤趕緊道:「爹爹,這如何使得,花藝之道是風雅事,怎可以勢壓人,這樣硬奪來的山茶只怕要枯死。」
陸納笑了起來,說道:「那你答應爹爹,不可因痴花而不顧自己的身體,聽到沒有?」
陸葳蕤應了一聲,飛快地瞥了陳操之一眼,正與陳操之目光相接——
陳操之幽黑深邃的眸子望著她道:「葳蕤小娘子要保重身體,你這樣病著,像陸使君這樣疼愛你的人豈不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