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農戶田產評定品級之舉弊端極大,朝廷官府並不能因此而獲得更多的租稅收入,卻給了奸吏猾胥剝善害民、貪贓枉法的機會,有些吏治黑暗的郡縣甚至造成農戶樹不敢種、田不敢墾,屋牆頹敗都不敢加泥的地步,生怕被提了品級、升了戶等,遭受繁重捐稅的敲剝。
但錢唐縣這些年來吏治一直還算清明,而且品評田產是十年一次的,因為十年間土地肥瘠或許會有變化,吳郡十二縣上次田產品評是七年前,還未到十年之期,這魯主簿一上任就要這樣折騰善良農戶?
陳操之安慰母親不要多慮,西樓陳氏的二十頃地都在明聖湖畔,怎麼也不可能評為上品田地!
明聖湖這一帶兩百年前幾乎沒什麼居民,因為以前這湖與海相接,水是鹹的,就連打出來的井水都是鹹的,後來湖與海隔開後,附近山澗的水往湖裡聚集,年深日久,這湖水逐漸成了淡水,湖邊也就逐漸有了人家。
陳母李氏道:「就怕北樓的那個陳流暗地裡搗鬼,慫恿你六伯父謀奪我西樓田產的其實就是這個陳流,陳流在縣署做刀筆吏,說那些話不會是空口無憑的,得防著他點。」
陳操之想了想,說道:「明天孩兒找四伯父說說這事,家族內部的事就在家族內部解決——娘,你好好歇息吧,不要太操心,有孩兒呢,孩兒如今長大了是不是?」
陳母李氏慈愛地摸了摸兒子的臉頰,道:「你也才十五歲嘛,就要為家事操心,每日還要勤學苦讀,娘看著都心疼——好了,丑兒也早點歇息,今日走了這麼遠的路,就不要再熬夜讀書了,聽到沒有?」
陳操之唯唯而退,回自己卧室時看到書房裡亮著燈,小嬋和青枝在等著伴他夜讀呢,這才記起今日走得匆忙,在葛仙翁書房裡選好的《淮南鴻烈·內篇》第一卷忘了帶回來,只有過幾日再去取了,當即上前微笑道:「小嬋姐姐、青枝姐姐,我娘命我早點歇息,今日就不夜讀了,我也的確累了,半日時間四十里路來回,先前不覺得,現在雙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重。」
小嬋即道:「讓青枝給小郎君捏捏腿吧。」
「啊!」青枝驚道:「是小嬋自己想給小郎君捏腿,卻借我說口。」
小嬋紅了臉,自我譬解道:「都服侍過小郎君沐浴,捏捏腿又怎麼了?」
陳操之笑道:「哪敢勞煩兩位姐姐,好了,我去睡了,明日早起登山。」
回到卧室,陳操之自己給自己按摩了幾下腿,倒頭便睡,雖有煩心之事,但相信自己能夠解決,睡得依然香甜。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除了雙腿還有點酸脹之外全身精力盡復,洗漱畢,照例下樓準備上九曜山練習吹簫。
來德已經等在大門口,少年冉盛和獨臂荊奴也在。
昨日來福問那荊奴會什麼手藝,答曰會打鐵,不過現在斷了一臂,怕是打不了鐵了。
來福也沒指望這一老一少能幫上多大的忙,便安排二人暫時看門守院以及照看那三頭魯西牛,農忙時再下地幫忙,也許還沒等到農忙,他二人就要跑了。
少年冉盛也想隨陳操之登山,陳操之答應了。
史載晉武帝司馬炎人物魁偉,立發委地,兩手過膝,這少年冉盛雖然站著不能兩手過膝,但也沒差多少,真是異相,而且善能奔跑,登山渡岩如履平地,其實他也沒怎麼跑,但沒兩下就超到陳操之和來德前面,站在那等。
陳操之知道來德腳力也健,鼓勵來德與冉盛比賽,看誰先到達山頂?
勝負完全沒有懸念,落在後面的陳操之仰頭望,人高馬大的冉盛矯捷如猿,登山宛若在平地上奔跑一般而論快,來德憋足了勁卻是越追離得越遠。
等陳操之到得峰頂,就聽來德很不服氣地道:「能跑不算本事,咱們比力氣,看誰大?」十六歲的來德很有兩膀子蠻力。
冉盛問:「怎麼比?」
來德四處看了看,指著陳操之時常坐著吹簫的那塊大石頭道:「就比這個,搬得動這塊石頭我就服你。」
冉盛問:「來德哥你搬得動?」
來德老實道:「我搬不動,只能搖晃它幾下,只怕有三百多斤重吧。」
晉制度量衡一斤約為後世的三百五十克,即便是成年壯男也搬不動這樣的大石頭。
十二歲的少年冉盛卻道:「我試試。」摩拳擦掌,彎腰扳定大石頭,猝然發力,石頭離地數寸,然而力有不逮,石頭重又落回地面。
來德咋舌道:「你強,你強,我不如你。」
冉盛道:「這不算,我也沒搬起來,我再試一下。」
陳操之立在一株矮松下,只見冉盛深吸一口氣,塌腰昂頭,那眼珠子陡然變得血紅,額角青筋直綻,「嗨」的一聲悶吼,竟將那塊大石頭舉至胸前,還走了兩步——
來德是目瞪口呆了,陳操之道:「當心,莫砸到腳。」
「砰」的一聲岩石震動,石頭落地。
一直到下山時,冉盛的紅眼珠才恢複正常。
在塢堡門前,陳操之又遇到了北樓的陳流,陳操之彬彬有禮地招呼了一聲:「七兄早。」
陳流以為陳操之終於沉不住氣要開口相求了,心裡得意,面上冷笑:「十六弟,早起登山好快活啊。」
陳操之道:「這次品評田產,不知由哪位縣吏主持,七兄想必知道。」
陳流本不想回答,轉念一想若不回答會被陳操之誤會,這少年人懂得什麼,你不回答他還以為你不知道,便道:「我自然知道,便是縣上魯主簿,魯主簿前日親口對我說的。」
「哦,魯主簿親口對你說的。」陳操之重複了一句,又道:「若我請七兄代為關說,需要備多少錢帛?」
陳流光著眼問:「你求我?」
陳操之淡淡道:「算是吧。」
陳流看著陳操之那超脫淡然的樣子心裡就不痛快,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樣子嘛,脅肩諂笑會不會,他陳流在魯主簿面前不就是這樣的嗎,欺陳操之年幼,直截了當道:「十頃地,立字畫押到我名下,我自會代你關說,日後雜役也給你免了。」
陳操之點點頭:「明白了。」轉身便走。
陳流以為陳操之要去請示母親,說道:「關說要趁早,莫要遲疑,不然的話事到臨頭悔之晚矣。」
陳操之頭也不回道:「七兄等著,過一會請你到祖堂說話。」
陳流看著陳操之挺拔的背影向西樓而去,覺得心裡還是不痛快,雖然十頃地即將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