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兒和宗之一左一右跪坐在一架箜篌兩側,這架箜篌龍身鳳形,金彩翠藻,一看就是名貴之物,看到陳操之進來,潤兒長長的睫毛忽扇著,難為情道:「吵到丑叔了嗎?」
陳操之微笑道:「沒事,我來看看,潤兒還會彈箜篌哪。」
潤兒搖頭道:「潤兒不會,潤兒的娘親會彈——過幾日就要去看娘親了,潤兒真快活啊。」
宗之道:「我不願意去,娘親不要咱們了。」
陳操之眉毛一揚,問:「宗之,為什麼會這麼說?」
宗之遲疑了一下,終於說道:「六伯祖和幾個堂兄都這麼說,還取笑我沒有爹娘。」
宗之說話都是自稱「我」,不像潤兒那樣撒嬌以「潤兒」自稱,而且有點沉默寡言,看來這個八歲男童因父親早逝、母親遠隔而受到的心靈傷害實在不輕。
陳操之撫著侄兒的腦袋,聲音悠緩道:「宗之、潤兒,祖母和叔父都很愛你們,你們的娘親也很愛你們,她不能和你們在一起不是她的錯,她很想你們,很想回來。」
「那是誰的錯呢?」宗之和潤兒齊聲問,宗之又補充道:「是丁府的人對不對?」
陳操之不想宗之和潤兒小小年紀就仇恨誰,道:「也不能全怪丁府的人,到底該怪誰呢?這個要等你們長大了才會明白——」
「長得多大?」潤兒眨著大眼睛問:「像丑叔一樣大嗎?」
陳操之微微一笑:「嗯,差不多,到丑叔這麼大就會明白了,我問你們,丑叔說的話你們信不信?」
「信!」這一對惹人憐愛的侄兒侄女齊聲道。
陳操之道:「那麼丑叔向你們保證,今年或者明年,一定想辦法把你們的娘親接回咱們陳家塢,和宗之、潤兒快快樂樂在一起。」
「好噢,好噢!」兩張小臉興奮得泛紅,鮮艷如芙蓉花開。
陳操之這才細細打量書房裡間的擺設,几案葦席簡單雅緻,除了這架箜篌之外並未見到其他樂器,游目四顧,見北牆上懸著一個細長布囊,便去摘下來,解開束口,從布囊中抽出的竟是一支紫竹簫,不禁大喜,在前世,洞簫是他旅途的良伴,他只會兩種樂器——簫和笛,自從學會吹簫後,就不喜歡吹笛了,他喜歡洞簫的幽靜和典雅,洞簫曲大多是寂寞並且略帶感傷的。
「丑叔,你會吹這豎笛嗎?」潤兒問,晉代還沒有洞簫之名,只稱作豎笛。
宗之活躍了一些,代叔父回答道:「丑叔一定會,我覺得丑叔最近很高超,右手拿筷子拿得那麼靈活,還會兩手寫不一樣的字體,還每天爬山,吹豎笛肯定也會了。」
宗之竟然會用「高超」這個贊語,這讓陳操之有點哭笑不得,心想:「難道我還不夠低調?書法肯定是要練的啊,這兩個小傢伙心思都很細,很善於觀察,不過也不要緊,都是自家人,我也沒有什麼特別高超的才華要隱瞞,唯一的優點就是肯學。」
陳操之右手食指撫著光滑溫潤的洞簫,對兩個機靈的小傢伙說道:「我會吹一點點,先帶回卧室好好練習。」
夜裡,陳操之試吹這管紫竹簫,魏晉時的簫與後世陳操之熟悉的簫相差無幾,六孔,前五後一,他很快就能上手,嗚嗚的吹了一支短曲,心裡很歡喜。
與書法一樣,晉人也愛好音樂,並且留下了千古傳奇,大名士劉琨孤軍守并州,五萬匈奴大軍將并州城圍得水泄不通,在那個月圓之夜,名將兼名士的劉琨白衣勝雪,獨自登上高高的城樓,先是仰天悲嘯,低吟詠嘆,然後吹奏胡笳(一說是洞簫),簫聲哀傷凄婉,如泣如訴,城外數萬匈奴兵刀槍不舉、鴉雀無聲,音樂的感染力讓這些嗜血的胡人噓唏流涕、翹首思鄉,奇蹟就此發生,數萬胡兵竟一夜解圍而去——
魏晉風度不僅僅是空闊無用的清談,有其強大的藝術魅力,所以陳操之必須精通一兩件樂器,別的樂器太難學,洞簫他有基礎,而且少年的手指修長,天生是用來按捺簫孔的。
紫竹簫就在枕邊,陳操之沉沉入睡,夢裡吹簫到天明,聽到宗之和潤兒的拍門聲才醒來,看看窗外,天色微明。
「丑叔,今天沒下雨,咱們爬山去。」
陳操之搖著頭笑,千萬不要輕易給小孩子許諾,小孩子會盯著你不放。
在母親的叮嚀聲中,陳操之帶著宗之和潤兒出了塢堡大門,來德自然要跟著。
早晨空氣格外清新,山林滴翠,花葉清香,呼吸時似乎都能感覺到淡淡的綠意在吐納。
因為帶著小小的潤兒,陳操之也就慢慢上山,沿途採摘山花集成五彩的一束給潤兒玩,宗之和潤兒都沒上過九曜山頂,一路非常新鮮,興緻勃勃,都是自己走,險峻處由陳操之和來德拉一把,兩個小傢伙都不覺得累。
潤兒看到陳操之手裡的細長條布囊,問:「丑叔,你把豎笛也帶上了?到山上吹嗎?」
宗之道:「丑叔,我和潤兒夜裡聽到你吹豎笛了,可是祖母卻說沒聽見。」
陳操之道:「祖母年紀大了,耳朵不靈,對了,兩個小東西,不要對祖母說我會吹豎笛,聽到沒有?」
潤兒搶著答應。
因為潤兒走得慢,四個人上到山頂時,一輪紅日已經躍出東山上,遠望西湖,水氣氤氳,湖邊諸峰若隱若現,宗之和潤兒都是第一次這樣登高望遠,高興極了,山雀一般說笑個不停。
陳操之讓來德照看好宗之和潤兒,他坐在一塊山石上,抽出紫竹簫,嘬唇試了試音,便吹了一支短曲《碧澗流泉》——
峰巒寂寂,遠湖無聲,一縷簫聲因風而起,柔和秀雅的樂音緩緩流淌,時而一個短促的迴旋,就彷彿山澗遇石縈繞迂迴,然後繼續潺潺流瀉——
宗之和潤兒雖然年幼,但也覺得這簫聲實在好聽,一左一右坐在陳操之身邊,單手托腮,歪著頭看著吹簫的陳操之,安安靜靜,一動不動。
一曲終了,這一對小璧人還沉浸在美妙的樂音中,好一會宗之才說道:「丑叔,我也要學吹豎笛。」
潤兒也嚷著說要學。
陳操之道:「西樓陳氏子弟,琴棋書畫都要學,有些我可以教你們,有些等你們娘親回來教,這洞簫——我喜歡把豎笛稱為洞簫,你們太小,氣息不勻,要過幾年才可以學。」
潤兒一臉的敬服,甜甜道:「丑叔,你吹得真好,潤兒還想聽。」
就這樣,陳操之接連吹了好幾支曲子,吹得口乾舌燥、腦袋發暈才罷休,這個早晨叔侄三人還有來德心情都很愉快。
下山時,潤兒走不動了,就讓來德馱著,潤兒記得自己昨天說絕不要人背的,有點難為情,歪著頭不敢看她阿兄,心裡說:「潤兒不是言而無信,潤兒實在是走不動了。」
宗之呢,只向拉著他手的陳操之笑了一下,並沒有去揭潤兒的短,很有做兄長的大度。
在塢堡大門前陳操之遇到四伯父嫁到上虞縣的那個女兒,就是昨日陳母李氏說的那個七姐姐,七姐姐身邊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垂髫少女,眸子很亮地看著陳操之。
七姐姐只向陳操之打了個招呼,摸了摸潤兒的小臉,並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介紹身邊的那個陌生少女。
陳操之向七姐姐施禮,寒暄問候,然後目蘊笑意在那陌生少女臉上一轉,稍稍點頭致意,便帶著宗之和潤兒上樓去。
七姐姐望著陳操之芝蘭玉樹一般秀挺的背影,不無得意地對身邊的垂髫少女道:「晚晴,看到沒有,我這個堂弟俊美不凡吧,人稱江左衛玠,我才一個月不見,發現他更有洒脫風致了——」
名叫晚晴的少女亮亮的眸子忽然黯淡下來,陳操之剛才那淡淡的一眼和淺淺的笑意,無端的讓她覺得自慚形穢,感覺這少年離她很遠,她永不能靠近,頓時心情蕭索起來,輕聲道:「嫂嫂,咱們回去吧,我,我有些頭痛。」
陳操之並不知道七姐姐是帶著她小姑子特來看他的,並不在意,洗了手、凈了臉,帶著宗之和潤兒上三樓,陳母李氏正從「鶴鳴堂」出來,慈祥地招呼一對孫兒、孫女。
潤兒開口第一句卻是:「祖母,丑叔他沒有吹豎笛,哦,吹洞簫,丑叔沒有吹洞簫。」
這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陳母李氏一問:「你丑叔到山上吹笛去了是不是?」兩個乖孩子就一齊點頭說:「是。」
陳操之看著母親笑眯眯看著自己,心裡也想笑,說道:「娘,孩兒學著吹豎笛呢,好歹吹出聲音來了。」
陳母李氏道:「這豎笛是你嫂子送給你兄長的,汝兄本不會吹豎笛,還是向幼微學來的,你既喜歡豎笛,這回去丁府,就好好向你嫂子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