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歸去來兮 第八章 花魁醉酒

暮色下,簫鼓笙鈸盈耳,舞妓妖嬈眩目,三輛花車停在了宣州煙花之地三曲坊「鳴玉樓」下。

「鳴玉樓」是三曲坊最有名的歌樓妓院,樓台精美,庭院深深,裡面的舞女歌妓、僕婦婢女基本都是閩人,是連昌公子派人陸續從泉州、漳州帶來的,一個個容貌美麗、能歌善舞,「鳴玉樓」尋常妓女一宿之資都不低於十兩銀子,是宣州有名的「銷金窟」,名士巨賈最嚮往的尋歡去處。

夏侯流蘇作為「鳴玉樓」身價最高的名妓,平時陪客人唱和詩詞、圍棋一局、彈琴一曲,那都是纏頭百兩,而且等閑難得一見,很是大牌,上月初曾有一歙州茶商出萬金欲梳攏她,竟未能如願,夏侯流蘇的艷聲由此大振,在南湖賞花會上一舉奪得宣州花魁。

宣州士人為一親花魁芳澤,一個個挑燈苦讀,精心準備詩詞若干,夢想在惜春詩會問鼎,不料詩魁和魁副到頭來卻被兩個外鄉人獲得,金陵鹽商周宣之將與花魁共赴巫山,雖然忌妒者、謾罵者不少,但大多數士人卻是莫名的高興,反正他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爭那詩魁,看到連昌公子、胡揚這些平日趾高氣揚、自負才高的詩人才子全部鎩羽「謝眺樓」,心裡暗暗快慰,讓外鄉人得到更好,這樣大家才公平,哈哈!

三痴再三請求周宣以皇帝密旨為重,不要涉足平康曲坊,周宣低聲道:「我若現在下車便走,夏侯姑娘情何以堪?」

是呀,如果周宣臨門不入,那夏侯流蘇的臉算是丟盡了,花魁將成為笑柄,這樣無情的事周七叉公子怎麼做得出來?

周宣道:「我就上去小坐一會,聽聽曲子便走。」

夏侯流蘇心想:「這個信州侯真有這麼良善?先前在謝眺樓上都是肆無忌憚地打量我,怎麼現在又要坐懷不亂了?難道以我夏侯流蘇的美色不足以勾引他?」

這樣一想,夏侯流蘇就起了好勝之心,她不信周宣能對她不動心。

紅氈鋪地,鑼鼓喧天,喜慶氣氛好象是結婚,兩個小婢來扶周宣和夏侯流蘇下車,周宣道:「我不用扶。」爽快地跳下花車。

圍觀者哄堂大笑。

三痴跟著周宣進入「鳴玉樓」,夏侯流蘇住處是個獨立的小院,門首掛著一架玉棚燈,照得四下朗如白晝,院中種滿了素馨,看來夏侯流蘇偏愛此花。

小婢撩起斑竹簾,先請周宣到廂廳坐定,只見廳里擺一張犀皮香桌,一個古銅香爐正細細噴出香來,壁上懸掛四幅山水畫,下設四把花梨木交椅,都極精緻。

周宣坐定,小婢送上茶水,周宣嗅了嗅,問:「這茶誰煮的?」

小婢答道:「是柳姨煮的,來往客人都說柳姨茶好。」

周宣道:「還算不錯,煮得老了一些,茶痕太明顯,這種『黃花雲尖』不應以竹瀝水煎,績溪水更好,若有苕泉之水就更佳了。」

小婢道:「周公子精於茶道啊,我去對柳姨說。」碎步去了。

夏侯流蘇見周宣嫌茶不好,也就不好敬茶了,陪客之道,她也是新手,青樓女子的謔笑放浪、八面玲瓏她還沒練出來,而且周宣是她要刺殺的獵物,所以就更生澀了。

腳步聲響,小婢帶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掀簾進來了,那婦人向周宣萬福:「小婦人拜見公子,公子是茶藝大家,這茶確實煮得火候老了一些,原先一直是用績溪水,昨日取水車在路上翻了車,只好用竹瀝水代替,其他客人辨不出來,公子一嗅便知,品鑒之清,小婦人聞所未聞。」

周宣微笑:「那是周某挑剔,柳姨請便吧。」舉著茶盞向夏侯流蘇致意:「夏侯姑娘,請飲茶。」周宣倒象是主人了。

夏侯流蘇心神不寧,陪著喝了一盞茶,小心翼翼回答著周宣的問話,過了一會便有小婢過來說筵席已設好,請周公子和流蘇姑娘移步夜宴。

東閣花廳,一排長窗正對著院中素馨,花朵粉紅、粉白,在淡淡月色下吐露芬芳。

一張香楠木雕花圓桌,桌上擺著一壇灘溪白酒,八道菜——醉糟鷓鴣、沙茶燜鴨、芥辣雞絲、東璧龍珠、雞茸金絲筍、蘑菇燉銀魚、辣子烹豆腐、涼拌黃瓜,還有一樣菜叫「西施舌」。

周宣饒有興趣地問:「夏侯姑娘,這道菜為何叫西施舌?」

夏侯流蘇溫婉道:「相傳越王勾踐滅吳後,越王的夫人擔心西施得寵,便派人將西施騙到海邊,殺死後身上綁了石頭,沉屍海底,從此,那片沿海泥沙便有了這種類似人舌的海蚌,當地漁民傳言這是西施舌頭所化,故名西施舌。」

周宣借題發揮說:「史傳西施滅吳後與范蠡泛舟五湖,逍遙終老,我倒覺得這個『西施舌』的傳說更可信,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自來就是這樣,有些人辛辛苦苦為別人賣命,到頭來卻被殺害滅口,這事我見得多了。」

夏侯流蘇秀眉微蹙,心道:「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殺人滅口,他察覺到什麼了?」但見周宣很隨意地飲酒吃菜,並無戒心,應該是信口所言吧,可怎麼聽起來這麼不舒服?

這時的周宣才知道靜宜仙子平時訓練他品鑒水味的好處,清淡無味之水都能辨出細微差別,那麼酒菜里有沒有異味自然是少嘗便知,若是下了毒,肯定變味,而且夏侯流蘇既然安排了胡揚的借刀殺人計,自然也不會在酒菜里下毒。

景王的目的是讓周宣死於意外,而不能被看出是謀害。

三痴沒有入席,立在周宣身後,看似有點懶散,其實警覺得很,方圓十丈的異動都在他的耳邊。

兩個婢女不停地勸酒,周宣知道她們想灌醉他,說:「你們不要勸,都出去,我只要夏侯姑娘一人勸酒,來,夏侯姑娘,滿飲此杯,白日斗詩、夜裡斗酒,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來來來,屁股一抬,喝了重來。」

周宣言談忽雅忽俗,夏侯流蘇粉面微紅,推諉說:「周公子,流蘇酒量很淺,只飲一小口吧。」

周宣說:「這怎麼行,酒不盡興,精神不爽,一人向隅,舉座不歡,一定得喝。」

夏侯流蘇只好蹙眉將滿滿一杯灘溪白酒一飲而盡,灘溪白酒性烈,一杯下肚,夏侯流蘇臉就紅了。

周宣再勸,夏侯流蘇不肯喝了,睫毛彎彎、楚楚可憐地請周公子莫要為難。

周宣心知夏侯流蘇果然酒量淺,心生一計,笑道:「這樣吧,夏侯姑娘臨時出題,我七叉手成詩,若是吟不出來,我罰兩杯,若是夏侯姑娘見我詩作還有可觀之處,就飲一杯助我詩興,如何?」

夏侯流蘇也是喜愛詩詞之人,也聽過周宣七叉手成詩之名,聞言怦然心動,見周宣目光灼灼凝視著她,不禁有些慌亂,應道:「好。」

周宣暗喜,心道:「饒你奸似鬼,也喝老娘——也喝哥們洗腳水。」笑道:「那就請夏侯姑娘命題,詩題可不要太僻太難,不然喝醉了我會胡言亂語的。」

「就要你醉!」夏侯流蘇心裡這麼想著,睫毛連眨,說道:「就以酒醉之事填一闕詞——」想了想,要加大難度,補充道:「不僅要寫酒醉,還要寫野外春景。」說罷,雙眸緊盯著周宣雙手。

周宣周宣手掌寬大,手指修長,十指交叉,一叉二叉,叉而又叉,不多不少正七叉,笑道:「有了,《如夢令》——」吟道:「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夏侯流蘇怔怔不語,細細品味詞境,真是絕妙清新的小令,舉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

周宣贊道:「夏侯姑娘爽快,我喜歡,請再出題。」

夏侯流蘇道:「請公子再以《如夢令》為曲牌,還寫酒醉,這回不寫野外春景,寫院中春色。」

周宣又叉手,七叉後吟道:「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一闕好過一闕,不滿飲此杯對不住這樣的好詞,夏侯流蘇又喝一杯,雙頰如抹胭脂,眼眸水盈盈,情緒上來了,說:「公子如能七叉手填一中調,限詞牌、限韻、限詞意,流蘇就飲兩杯,若是公子吟不出來,就要罰四杯,公子敢否?」

周宣心道:「你還懂得加籌碼,很有賭徒的潛質嘛。」慷慨道:「夏侯姑娘,我豁出去了,四杯就四杯,醉卧美人膝,固吾所願也,請命題、限韻。」

夏侯流蘇美眸流動,說道:「《一剪梅》曲牌,限『十一尤』韻,描繪閨中女子相思之情,開始——」

周宣一邊叉手一邊大腦高速搜索:「十一尤韻就是尤、優、流、秋、舟這些為韻,《一剪梅》——《一剪梅》——女子相思——」叉到七下,停住,濃眉深鎖。

「周七叉公子,吟不出來了吧。」夏侯流蘇有點醉了,竟點明了周宣的真實身份,周宣現在可是自稱金陵鹽商周宣之的啊,「流蘇也知道要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填出這樣有諸多限制的詞的確太難,但既是賭詩斗酒,那就怨不得流蘇了,公子請飲此四杯吧。」

周宣眉頭舒展開來,笑道:「我已得了。」

夏侯流蘇驚道:「得了?願聞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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