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部 花前月 第731章 老謀深算

秋雨如絲,秋風一起,便有陣陣寒意襲上心頭。

街頭行人匆匆奔走在飄搖的風雨間,真有路上行人慾斷魂的味道。

一輛馬車輕輕馳來,四馬套轅,駛得又平又穩。

你若一眼看去,並不覺得這車子有什麼出奇,車子製造的很考究,但絕不繁華。車子又寬又大,但是用料和裝飾極少。這在兩淮富商雲集的地方,實在算不得一輛多麼顯眼的車子。然而,就在這輛車裡,坐著的卻是兩淮最大的鹽商潘氏家主潘啟仁。

兩淮鹽場分布在江蘇地段長江以北的黃河沿岸,淮河以北的叫淮北鹽場,淮河以南的叫淮南鹽場,是我國歷史上最大的鹽場,素有就有「自古煮鹽之利,重於東南,而兩淮為最」,「兩淮鹽稅甲天下」之說。

兩淮鹽場眾多,富人也多,但若論起字型大小之悠久,家財之殷厚,則以潘家為首。據說潘家鹽場早在宋朝初年就有了,這麼多年下來,潘家的底蘊可想而知。因此,兩淮富人多,而潘家,儼然是富人中的貴族,不管是格調、品味,還是坐卧行走,都遠不是那些暴發戶可以比的。

潘家家主的車子平實無華,因為潘家已經不需要用財富來裝點門面。不過車裡面雖也並不顯得華麗,卻是極寬敞極舒適的,那一桌一椅、一榻一簾,都在歲月的侵蝕下,具有了一種歲月的沉澱,只要不是眼光太差的話,誰又會因為第一眼望去,不是金碧輝煌的色彩而看輕了它呢。

潘啟仁已年逾六旬,看起來卻像是四十齣頭,保養的非常好。他身材頎長,容貌清瞿,一雙眼睛非常有神,一部梳理得非常整齊的長髯,一襲青色的長衫,往這車中一坐,氣勢沉穩,卻自有一種帝王般的威嚴。在這兒,他就是帝王,兩淮鹽商無數,其中不乏富可敵國者,這些人背後都左右著一股龐大的政治力量,而這些人的王,就是潘啟仁。

遠遠的看見主人的車子回來,兩個門子就撐著傘跑出來,打開了大門,站在門邊躬身迎候老爺進門,馬車長躬直入,等車子進去,大門又砰然關緊。這只是一道側門,而門扉之大,卻比普通人家的正門還要寬廣十分。門口兩株迎客松,進了院子,筆直一條長道,兩旁栽的卻是齊刷刷的梧桐。

車子一直馳到道盡頭的長廊下停住,踏板放下,車門兒一開,潘啟仁自車中緩緩走出,穩穩地立足地上。穿著長袍的一位潘家管事,斯文儒雅的卻似一位紹興師爺,輕輕撩著長袍的前裾迎上來,攙住潘老爺子。潘啟仁的身子還非常好,並不需要人扶,而這管事也並不真的用力去攙,可這兩人一抬臂、一搭手,卻是十分自然,絲毫沒有做作的感覺。

長廊兩側的滴水檐下,雨水如簾,「噗噗」地拍打著廊下肥大的芭蕉葉上,廊下懸掛的尚未點燃的兩排燈籠,在風雨中輕輕搖動。管事一面「攙」著潘老爺子前行,一面稟報:「老爺,家裡來了客人,三爺正在陪他說話。」

「是什麼人?」

「這人以前來過咱家的,是湖州沈文度。」

「沈萬三的兒子?」

潘啟仁微微皺了皺眉,說道:「去見見吧!」

「是,老爺!」管事立即攙著老爺子轉了道,奔了中堂。

像沈家這樣敏感的身份,潘家不能沾,也沒必要沾。潘家日趨沒落之際,沈文度曾經找上潘家,想利用潘老爺子和父親曾經有過合作的交情,藉助潘家之力重新崛起,卻被潘啟仁斷然拒絕了。

所以潘老爺子一聽兒子正在中堂接待沈文度,就立即意識到必有蹊蹺,否則兒子絕不敢違拗自己的意志,與一個拒絕往來戶交談的。這事兒,恐怕最終還是要他親自來處理,因此想都不想,就立即趕去。這樣的世家,容不得行遲踏錯,發現了問題,就得及早解決,他是家主,必須第一時間,掌握最直接的情報。

沈文度很得意,他走投無路之際,曾經投靠到潘家,想藉助潘家的勢力東山再起,結果他的合作建議卻被潘老頭子斷然拒絕了,這讓沈文度很是羞辱,如果他的父親還活著,如果沈家還是當初的沈家,潘家敢不把他當成上賓相待?而今羞顏開口相求,卻被人拒絕!

所以,他攀上紀綱這棵大樹以後,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潘家。他此番來,不只是想要狠狠搜刮一筆,出出這口惡氣,同時也未嘗沒有炫耀之意,當初我在這裡灰溜溜的離開,今天我就要在這裡揚眉吐氣,找回這個場子。

潘三爺有三十多了,此刻陪著沈文度在客廳喝茶議事,心中很是焦灼。沈文度剛登門時,他本想接待一番便打發他離去,合作生意是不用想的,如果沈文度實在過不下去了,念著兩家昔日一家香火之情,給他幾百貫程儀也未嘗不可,誰知道沈文度確實不是來談生意的,而是來「討飯」的,只不過他要的太多了點。

沈文度獅子大開口,一開口就要兩百萬斤鹽,潘三爺當然不會認為沈文度瘋了,而且是窮瘋了,他就知道沈文度這麼說,必然有所恃,果不其然,他竟是代表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而來。潘三爺做不了主,既不敢做主拒絕他,也無法做主白白送他二百萬斤鹽,只好使個緩兵計拖著他,同時派人去找老爺子回來,卻不想找人的還沒回來,老爺子自己倒是從外邊趕回來了。

「世伯,我知道這事兒得您點頭,一直就等著您回來呢!」

沈文度悠然笑道:「二百萬斤,您看,怎麼樣?」

潘啟仁神色沉穩,絲毫沒有兒子剛剛聽到沈文度所言時大吃一驚的模樣,他眼皮都不眨一下,直接說道:「世侄,既然是紀大人開了口,老夫自無不允的道理。不過,你也知道我大明的鹽法,這鹽場產的鹽,都是有定數的。老夫把這兩百萬斤鹽叫世侄提走,庫里縱然還有些卻也不多了,都轉運鹽使司、鹽課提舉司那邊,我要如何應對呢?世侄既然是奉紀大人之命而來,這個難處,紀大人總該替老朽解決了吧?」

沈文度大笑,頗有一種小人得志的輕狂:「世伯,我就知道,光憑紀大人這個名字,唬不住你!呵呵呵,說不定世伯心中,還以為我沈文度狐假虎威,假冒紀大人之名上門訛詐吧?」

潘老爺子微笑道:「世侄言重了,只是兩百萬斤,不是個小數目。世侄叫老夫拿這批鹽出來,老夫的確拿得起,可這鹽拿出去,就算換不回白花花的銀子,也該物有所值吧?」

「什麼才叫值?」

「要消災,而不是惹禍!」

「好,好好好……」

沈文度又笑起來,他得意洋洋地瞟一眼潘啟仁,往懷中一摸,摸出兩樣東西,輕輕放在桌上,往潘啟仁手邊一推,傲然說道:「世伯,你也清楚,錦衣衛是直接替皇上做事的,這事情做得多、做得大、做得隱秘,需要花錢的地方就多,靠著戶部撥的那些銀子,不夠!

這事兒,不能再跟戶部要錢,所以,皇上下了手令,要從鹽場撥鹽過去,由小侄出面經營,所獲一概濟資軍需所用,這件事世伯知道就好,須知禍由口出,畢竟是不好明言的事兒,若叫鹽使司、提舉司的御使知道了,上書苦諫,駁了皇上臉面,這事兒就不好辦了。」

「這個么,老夫自然曉得!」

潘啟仁拿起那枚腰牌看了看,確實是錦衣衛高級武官的象牙腰牌,再拿過那張紙輕輕展開,這竟是永樂皇帝給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的一道手令,所言與沈文度所說確實一般無二,底下還有永樂皇帝的小印。

「世侄,這道手令……」

沈文度不悅道:「世伯,紀大人的面子,難道還不夠大么?你要是想要這道手令,那小侄就給您留下,可要是紀大人那兒不高興了,世伯,小侄可替您擔待不起!小侄就不信,以顧家在兩淮鹽場泰山北斗的地位,這批鹽撥出來,顧家就沒有自己的法子向鹽使司交待!」

潘啟仁呵呵地笑了:「世侄的難處,老夫自然也是知道的。好,既然這是皇上的旨意,我哪能不答應?這批鹽,什麼時候要?」

「越快越好!」

「成,給老夫三天時間籌備,三天之後,你來提鹽!」

沈文度大喜,抓回腰牌和永樂皇帝寫給紀綱的手令,小心地揣回懷中,興沖沖地道:「那就不打擾了,小侄告辭,三日之後,再來拜見世伯!」

潘啟仁隨之站起,笑道:「天正下著雨,世侄又難得來我顧家一趟,哪能就這麼走呢,留下吃頓便飯吧!」

沈文度心中冷笑:「現在知道巴結我了么?」

他道:「不了不了,多謝世伯,小侄手頭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這就告辭了。世伯留步,世兄留步!」

潘啟仁站在滴水檐下,一手負手腰後,一手捋著鬍鬚,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的雨霧,不一會兒送沈文度離開的潘三爺快步趕了回來,揮手摒退給他打著傘的家僕,向潘啟仁道:「父親,咱這就答應他了?兩百萬斤鹽吶,他……他一句話就要走了!我剛才送他出去,聽他言下之意,似乎……似乎還不只這一回,以後沒準兒還要上門索鹽的,這要何時是個頭?」

「凡事沉住氣,你這般急躁,又能解決甚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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