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燕展翅 第271章 不可收拾

早朝的時候,站在前邊的大臣發現走上御座的皇帝臉色不太好,朱允炆膚色本來就是白皙的,此刻仍然是白皙的,卻缺了些健康的血色,眼皮也有些浮腫,微微蹙起的眉鋒,將他鬱郁的心情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

朱允炆的臉色的確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昨兒一宿他就沒怎麼睡覺,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後來乾脆披衣起床,隨便翻出本書來看,害得本被喚來侍寢的皇妃風寶兒戰戰兢兢地陪他坐了一宿。

「眾卿……平身……」

朱允炆有氣無力地說罷,看著階下緩緩起立、貌極恭馴的群臣,忽然一陣心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真是這樣嗎?對朕的一切決定,無論對錯,他們真的只有一味的服從,而且是從心底里服從嗎?湘王……以死抗爭,闔家自焚,這又怎麼說?」

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聽父親說過的一件事,這件事還是他幼年的時候聽過的,已經陳封在心底很久了,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來了。父親對他說的,是三國時候的一件事,有一次,魏文帝曹丕在酒席宴前,忽然一時興起,向群臣問了一個問題:「若生父與君王同時身患絕症,而只有一丸藥,只可救一人,眾卿是救君呢,還是救父?」

文武百官紛紛慷慨陳辭,向皇帝表示自己的忠心,說如果他碰到這樣的局面,一定會舍父而救君,其中卻有一個叫邴原的大臣一言不發,曹丕點名問他,邴原大聲答道:「臣當然救父!」

當然救父,救君還是救父,這還需要討論嗎?在他看來,當然是父親比君王更加重要,曹丕沒有加罪於他,因為曹丕也知道,那些聲稱舍父救君的大臣,不過是討他的歡心,說的都不是真話。

父親對他說:「天下至親,莫過於骨肉。我們生在帝王家,較之尋常人家兄弟手足,更多了許多規矩、體制,所以遠不及尋常人家的親人有機會親近,唯其如此,我們更要重視親親之情,多多關懷體貼骨肉至親。」

他的父親朱標,一直沒有什麼顯赫的作為,連皇太子也沒做幾年就病死了,可祖父的二十多個兒子,有的慈善,有的暴戾,有的乖張,有的孤僻,不管什麼性情的,卻都對他父親恭馴親近,真的把這個大哥當成大哥敬愛。即便他的父親逝世這麼多年,不管誰提起他來時,都仍然是滿懷崇敬。

難道先生教我的錯了嗎?我該向父親那樣嗎?我這樣做有什麼不對?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他們為什麼就不能成全我的一片苦心?

朱允炆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正在呼喚:「陛下,陛下!」

「嗯?」

朱允炆清醒過來,定睛看去,才見鴻臚寺官員正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兒,說道:「皇上,今日謝恩、陛辭的官員都已經宣布完畢了,如果皇上不見他們,那麼……就可以讓百官奏事了。」

朱允炆端正了一下身形,說道:「那就……奏事吧。」

「遵旨!」

鴻臚寺躬身領旨,轉向群臣,高聲喝道:「皇上有旨,群臣奏事,有本早奏,無事退朝!」

「臣有本奏!」

朱允炆眼尖,看見武臣班中,站出一員虎將,後邊似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還狠狠地一甩袖子,擲脫了想拉住他的那位同僚,朱允炆這才看清,站出來的這位是當朝武臣一品,中軍大都督徐增壽。

「徐愛卿,有什麼話說嗎?」

「是,臣昨日聽說,湘王因小過受陛下詰責,闔家自焚於宮中……」

徐增壽還沒說完,練子寧便越眾而出,沉聲道:「徐都督慎言,湘戾王是蓄謀反叛,罪行敗露,惶恐自盡,可不是什麼小過。」

「你放屁!」

徐增壽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反叛,又是反叛!先帝駕崩不足一年,周王反了、齊王反了、代王反了,現在湘王也反了,怎麼原來不反,突然之間天下諸王就都反了?反了也就反了,現在滿朝文武、天下士庶,就只聽說他們反了,真憑實據一件沒有!如果他們真的反了,臣為武將,願代陛下,第一個出兵討伐,戰死沙場亦不足惜,奈何只憑一言定罪,朝廷法紀何在?威信何存!」

黃子澄陰陰地道:「徐大都督,什麼叫『原來不反,突然之間天下諸王就都反了』?你這是在暗諷皇上無道,致使天下不寧么?」

「我日你姥姥!」

仇人相見,份外眼紅,徐增壽已經憋了一夜的火了,一聽他把自己往溝裡帶,氣極之下破口大罵,卓敬忿怒地喝道:「徐都督,縱然你是忠良之後,位極人臣,豈可君前失儀,一至於斯?」

徐增壽倒也知道憑他這句話,朱允炆如果有心為難,可以斷他個失儀之罪,乾脆指著黃子澄,搶先向朱允炆告起狀來:「我日你個姥姥,你挖坑埋我!皇上,你聽見啦,他黃子澄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盜女娼,他居心叵測,陰險至極,他這是故意拐帶,陷臣於不義,皇上要為臣主持公道!」

朱允炆氣極,拍案喝道:「胡鬧,這是金殿,百官奏事之地,吵鬧什麼,統統退開!」

戶部侍郎郭任排眾而出,向朱允炆一揖,朗聲道:「自皇上登基以來,儲財粟,備軍實,為的是什麼?北討周,南討湘,剪燕雙羽,除朝廷大患、求萬世太平罷了,徐都督受朝廷俸祿,不該忠君之事,為君分憂嗎?」

郭任言下之意是:咱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皇上是要削藩的,從一登基就打算削藩了,早就開始做準備了。這幾個王爺都是帶過兵打過仗領過兵權,和北平燕王關係比較好的,不管諸王到底有沒有謀反之舉,都逃不出先被削爵的命運,湘王自己不識時務,怪得誰來?

你還幫他說話,你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郭任倒是站在朱允炆一邊的,可惜他這話說的太不委婉了,一點也不知掩飾,朱允炆聽了臉上不由一紅,還未來得及撇清自己,旁邊又有人說話了:「郭大人此言差矣,難道削光了諸王,就能萬世太平了么?」

「咦?誰這麼大膽子,明知皇上心意,還敢跟徐增壽那愣頭青一起跟皇上唱反調?」

眾官員扭頭一看,站在御使府群僚之首的袁泰差點兒沒氣暈過去,說話這人竟是他御使府的人,而且還是他為了打擊吳有道的親信,親手提拔起來的一位年輕的御使:「這小子忒不識時務,居然跟我唱反調!」

這位年輕的御使叫郁新,正是一腔熱血的時候,只覺自己身為御使,理當堅持公理正義,根本不理會袁泰那殺人般的目光,對朱允炆昂然說道:「陛下,諸王都是太祖的兒子,孝康皇帝(朱標)的手足兄弟,陛下您的親叔父。二帝在天有靈,看到陛下您貴為天子,而自己的兒子和兄弟卻慘遭殺戮,他們心裡能夠平安嗎?所謂削藩之見,都是些豎儒的愚見,臣勸陛下不要聽他們的,不然我大明大好局面,恐怕不出十年,必生大亂,到時候陛下悔之晚矣。」

齊泰怒道:「郁御使,你這是認為,皇上在逼諸王造反啦?」

這位年輕的御使淡淡一笑,沉著地答道:「身為御使,肩負舉劾百官、監察刑律之責,視有不平、聽有不公,當奏聞天子,以正視聽,這是御使言官份內之事。齊大人也要效仿黃學士誘徐都督入罪之法嗎?」

堂下群臣中立即有人發出嗤笑,齊泰臉皮比黃子澄薄一些,一聽這話不禁鬧了個面紅耳赤。

方孝孺一見,忙也站出來為朱允炆辯駁,一張口便是上古先賢,一閉嘴就是孔曰孟曰,朱允炆坐在御座上,心煩氣躁,恨不得拂袖而去。他知道對他削藩的手段,朝中一直有人不以為然,但是憚於皇帝的威嚴,群臣一直不敢仗義執言,也就一個致仕在家的前都督府斷事高巍不知輕重,向他提過異議,可是因為湘王之死,朝中終於出現了公開反對的聲音,這令他深感不安。

朱元璋的兒子沒有一個省油的燈,齊王代王只是給他上點眼藥,燕王朱棣一會兒硬、一會兒軟,半是嘲諷、半是戲弄,也曾一度讓他陷入尷尬,但是他們的作為都不如湘王朱柏這般激烈。朱允炆好名、要臉,但是他的叔叔們一致選擇了不給他臉,狠狠地打他的臉,朱柏更是用自己全家人的性命,狠狠地扇了他一記耳光,讓他身上一度自我標榜的仁孝慈善的光環,開始漸漸褪去。朱柏之死的意義,在他死後才開始顯現,朱允炆擔心,不只是諸王對他暗生敵意,恐怕朝野間許多人都要離心離德了。

「方學士所言,本官不敢苟同!」

聽方孝孺夸夸其談了一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臣子的當為君父分憂的理論,禮部員外郎靳悠然出班奏道:「皇上,臣以為削藩之策,並不妥當。先帝以一介布衣,驅胡虜、敗群雄,乃雄才大略,開國雄主,封建藩國若是有害無益,難道先帝會不知道嗎?建國封藩之雄主,如漢高祖劉邦,難道才智韜略不如一群夸夸其談的文人嗎?

為什麼要封建藩國?蓋因外戚也好、內宦也罷,亦或朝廷權奸、地方諸侯尾大不掉,勢壓於帝時,封建諸藩就是皇帝最大的後盾,故而如呂太后、竇太后、武則天之強大,宗室一旦發力,也不過如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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