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行江南 第137章 對牛彈琴

夏潯回到家裡的時候,家裡人見他面色陰霾,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一時都小心翼翼起來。夏潯的確比較煩惱,因為他雖然對楊家這般人厭憎到了極點,真要他對付這些人,卻有種狗咬刺蝟,無處下口的感覺。在青州也好,在北平也罷,不管是他針對別人的陰謀,還是別人針對他的陰謀,他都可以從容反擊,快意恩仇。

可眼下對楊氏家族這塊滾刀肉,他卻沒有太好的辦法。這些人的確面目可憎,可是所作所為又不需要他殺伐決斷,採用多麼暴厲的手段。這些人死抱著那塊砸不爛、摔不破的宗法牌子,你是家族中一個小輩,想見招拆招佔據上風談何容易,這也就是夏潯,能撐到這一步已經十分了得了,換一個人將更加不堪。

歷史上曾有一位大才子做了官,就因為承受不了家族裡的親戚們如吸血蛭一般的敲榨,而在禮法道義上他又想不出任何辦法拒絕,最後憤而棄了官身、棄了妻兒出家為僧,這才得以擺脫家族無休止的勒索和騷擾的事情,由此可見其艱難。

夏潯目前首要之務是在這裡紮下根來,至於脫離楊家、自立堂號,還需要充分的準備,至少也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

青州那邊,齊王是絕不會多事到派人來打聽他到底有沒有成親的,因此婚事拖黃了也不打緊,問題是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錦衣衛。

這可是官方記錄在案的身份,可他現在回到應天這麼久了,錦衣衛方面一直毫無動靜,夏潯可不相信錦衣衛癱瘓到了如此地步,派去青州的幾個人死的死,殘的殘,他又擅自離開了該地,上邊居然不聞不問?也不知道錦衣衛的那些人在打什麼主意,他表面上鎮靜自若,心中卻一直提著小心。

與謝家和離,卻又暫不公開此事,也有這方面的考慮,他必須在錦衣衛派人詰問他的時候,有個充分的理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你總不能不讓我娶媳婦吧?

這個時候,主要精力都在防範著還未露面的強大對手上了,卻有一夥大惡沒有、小惡不錯、討人嫌到了極點的傢伙隔三岔五給你找點不痛快,而且對方還學精了,噁心你之前總要找到一些宗法支持的理論依據,夏潯除了煩惱,能奈其何。

眾人都不敢掃夏潯的風尾,彭梓祺卻是不怕的,她也只有在外人面前,才會扮出乖乖巧巧的樣子來,一口一個官人相公地叫著,兩人私下相處時,彭梓祺還是那個彭梓祺,並沒有因為做了夏潯的女人便失去了自己的性格。

「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

只有兩人獨處時,彭梓祺湊到夏潯身邊,碰碰他的肩膀,問道。

夏潯把今天在楊家祖祠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彭梓祺皺起眉頭道:「照理說,同宗同族的子弟,誰有了出息,多承擔些家族責任,那是應該的。可是,且不提當初咱家與家族的那些恩怨,就說眼跟前兒,他們這明明是因為前番你殺了他們的牛羊,所以有意敲詐,如果真答應了他們,咱們就落了下風了,以後,他們必然變本加厲,百般敲榨,咱們退一步,就得步步退下去。」

夏潯讚許道:「不錯,所以我沒理會那般鳥人,他們願意折騰,就折騰去,大不了趕我出家族,將我從族譜中削去,我本來就羞於這些人為伍,真被逐出家族又算得了甚麼大不了的事情?」

彭梓祺微微蹙著秀氣的眉毛,總覺得對方技不止於此,可要說還有什麼陰險歹毒的後招,他們彭家從來沒幹過對本宗本族的子弟敲詐壓迫的事來,她還真想不到那楊嶸祖孫還能如何無恥。

夏潯見彭梓祺苦苦思索,便摟住她的香肩,笑道:「好啦,不用想那麼多啦,他們啊,就是癩蛤蟆上腳背,不咬人,噁心人。真叫他們作惡,還沒那個本事呢。大風大浪咱們都過來了,還能真被這麼一群宵小之徒給纏上?別多想了,這些天盡忙著重建家宅的事了,整天住在客宅里,也沒個去處,乏味的很。明天早上,我帶你去棲霞山轉轉,然後到金陵城裡走走,散散心。」

彭梓祺展顏一笑,嗯了一聲,忽又想起一件要緊事來,便問道:「對了,你今日去尋謝家姑娘,可尋到了么?」

夏潯苦笑道:「謝家姑娘么……最近做什麼事都不爽利。這事兒更是一言難盡,明天去棲霞路上,我再仔細說與你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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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美,二月梅花,三月綠柳,四月紅桃……

棲霞之美,在於深秋時節,楓林如火,漫山紅遍,所以素有「春牛首,秋棲霞」之說,春天最適宜的遊覽勝地其實是牛首山,但夏潯並不太了解這些,在他心中,棲霞明顯比牛首名氣要大,首游之地,自然是棲霞山。

本來,夏潯要套了馬車去游棲霞的,因為他想把小荻也帶上,可這兩天小荻恰恰有些不太方便,雖然她說的含糊,夏潯一聽也就懂了,如此一來只剩下他和彭梓祺,二人便換乘了馬匹,走起來更加的輕快。

兩個人一路走,夏潯便把初次與謝雨霏結識以來種種,詳詳細細地與她說一遍,彭梓祺聽了久久沒有說話,夏潯側首問道:「梓祺,你覺得怎樣?」

彭梓祺道:「我?我很佩服她,我覺得,她很了不起,是一個奇女子。」

夏潯輕輕點了點頭,彭梓祺偷偷瞟了他一眼,心跳有些快起來,吃吃地道:「可是……可是……你既然已經同意和離,為什麼又與她約定不得張揚,還有……還有三年之約?你……你還是喜歡她的,是么?」

夏潯又點點頭:「嗯,不只是欣賞,我的確……是有些喜歡了她。」

彭梓祺輕輕垂下了頭,幽幽地道:「所以……如果她知道你並不嫌棄她,還……還肯嫁給你的話,她還是……還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吧?」

夏潯道:「現在是洪武三十年三月。」

「嗯?」彭梓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夏潯心裡計算著,他記不清朱元璋的確切死期,只隱約記得是在春秋之間的時節,從現在皇太孫已然接手大部分國事的情況來看,朱元璋駕崩不是今年就是明年,那麼他在江南最多只需拖延一年時光,盡量不要摻和到朝廷勢力中去,就能平安度過最兇險的一段時光,踏上人生坦途了。

夏潯緩緩道:「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所以我現在不能離開江南,同時也需要這一紙婚約繼續做我的護身符。明年,嗯!明年夏秋之交的時候,我和你一起回青州。」

彭梓祺的心跳得更快了。私奔之女,只能為妾,若要成為妻子,總要三媒六證,正式上門提親的。她原不敢有此奢望,只求能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其他的並未考慮太多,可是如今夏潯再度提起要和她回青州,卻似乎有著一種截然不同的含意。若能成為他的妻子,她當然不會選擇做妾,可是……他又說不想放棄謝雨霏,他到底是甚麼意思?

其實夏潯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到了這個時代,他並不介意……更準確地說,他喜歡這種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擁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的環境,這是男人赤裸裸的慾望本能。痴情專一的人,古時候有,現代社會也有,但是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這種人都是少數,而他不是其中之一。

他只是一個凡夫俗子,在原有社會環境的法律約束下,尚有數不盡的男人明著暗著去努力製造這樣的機會,現有的社會環境下,他禁不起那種誘惑,突然離開了原來的世界,沒有了原來的法律和道德環境的約束,他只堅持自己的本心,這本心主導著他的一切行為,在別人看來,其中有高尚,也有流俗,對他自己來說,只要對得起良心,足矣。

當初救小荻回來時,他就已經動過這樣的念頭,如果小荻會喜歡了他,他會像對梓祺一樣,愛她、照顧她,相伴一生一世。謝雨霏在他心中是個好女孩,不管是品性還是姿容,當她提出解除婚約的時候,夏潯看得出她眼中那深藏的痛苦和悲哀,拋開因為楊旭的婚約兩人之間產生的緣分,拋開兩人自濟南到北平相識相遇相互欣賞的緣分,拋開他表面上暫時還得維持婚約的動機,他對這個女孩兒也有一種男人的渴望。

梓祺能不顧名份地和他在一起,他很感激,可他原本能夠做到的,僅僅是更多地愛惜她,維護她,不致讓她受了那位大房正妻的欺侮,現在么,他的心境卻有了變化,他不希望謝雨霏壓在彭梓祺頭上,也不希望彭梓祺壓在謝雨霏頭上,努力讓她們成為對房,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個打算,他很壞心地不想說出來,彭梓祺問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禁滿心幽怨。

「憶昔在家為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笑隨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夏潯咳嗽一聲道:「好詩,這是甚麼意思?」

彭梓祺為之一窒,剛想惱他明知故問,忽地想到他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楊旭,不明白這首詩的意思那是大有可能的,自己分明是對牛彈琴了,不由為之氣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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