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衝冠一怒 第三章 交心(上)

楊浩一路趕往中堂,想起唐焰焰和摺子渝之間的恩恩怨怨,總是放心不下。這兩人唇槍舌箭一番倒也罷了,怕就怕焰焰性如烈火,兩人若是把那花廳做了全武行,那這節帥府可就真熱鬧了。行至中堂廊下,恰見小源丫頭姍姍而來,楊浩連忙招手把她喚過,囑咐道:「小源,府中來了女客,現在花廳,你讓二娘去款待一下。」

小源答應一聲折返身去,楊浩這才稍整衣衫,舉步入廳。

中堂是他會見重要客人的地方,軒敞而豪綽。本來,這裡也是李光睿當初會見重要客人的所在,所以整個中堂原本是按照游牧民族氈帳的布置習慣進行擺設,純羊皮的坐褥、狼皮的靠墊、胡凳錦墩、長條的几案,壁上還掛著獸骨的裝飾品。

楊浩入主夏州後對此已進行了徹底改變,無論是室內裝飾,還是桌椅陳設,俱都代之以符合中原文化品味和官場身份地位的東西,綉屏字畫,卷耳方桌,花梨木的座椅,布置精美而雅緻,富麗而堂皇。

親眼見過楊浩中堂的氣派之後,許多受他接見過的僚屬官員都起而效之,回去後按照這種漢家風格對自己的府邸進行了重新裝飾。

在西北游牧地區,崇尚中原文化是有相當深厚的基礎的,在原本的歷史上,李繼遷的孫子李元昊建立西夏王國與大宋抗衡的時候,就曾為了「去中國化」而大費腦筋,為了完全保持党項羌人的風俗習慣與漢人區別開來,他軟硬兼施,費盡了手段,僅是為了讓族人把髮型一律改成那種中間禿禿,四周留髮的羌式髮型,就下達了類似於「留頭不留髮」的強硬指令,這才把西域百姓嚮往和融入中原文化的勢頭緩了一緩。

如今楊浩就是夏州之主,統御著党項八氏,與吐蕃、回紇的一些部落也過從甚密,以他的地位,他既有心推行中原文化,再加上手下的文教之臣俱是來自中原漢土的博學之士,對這種漢化勢頭自然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推動作用,本來就嚮往中原文化的部落貴族們對漢化更是趨之若鶩,由上而及下,他正在不動聲色地消彌著各個民族之間的差距和區別。

楊浩走進中堂,一眼就看到娃娃正坐在主位上與折御勛談笑風生,不由得暗暗叫苦。他這才想起來,娃兒如今可是徐鉉的副手,專司文教和外事差使。

娃娃博學多才,當初在汴粱的時候,結交往來的就俱是鴻儒名士,那時還得了一個「清吟小築主人」的雅號,詩詞文章、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以她的才學,從事文教和外事工作正是得其所哉,如今已成為徐鉉的得力助手。自己不在府中時,出面款待折御勛,本就是她份內之事,她既然在這裡,花廳那邊,真不知道那兩隻母老虎會不會鬧出事來,可是這時再想回頭已經晚了,楊浩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展顏笑道:「大哥,你來了。」

中堂里不止坐著吳娃兒和折御勛,丁承宗和范思棋也在一旁陪坐談笑,四人正在說著甚麼,一見楊浩進來,立即起身相迎,楊浩忙道:「坐坐,都坐,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你們在聊些什麼呀,興緻這麼高?」

折御勛就勢落座,笑道:「弟妹正在向我講起大興文教的好處,老三吶,你確比老哥我有眼光吶,真沒想到,一個重文教、譯印書籍,會有這麼大的好處……」

「哦?」

楊浩在主位上坐下,瞟了娃兒一眼。娃兒笑著解釋道:「妾正在向折帥解說我蘆州印書館的事呢,我們不止印了佛經和儒教經曲,而且還印製了農書、牧書、法經、武略等等發付各處,影響頗大,如今正打算定期印製小報,折帥對此很是好奇呢。」

楊浩釋然一笑,說道:「原來是這樣啊,呵呵,其實這小報只是邸報、邊報的模仿,邸報記載的多是軍國大事,邊報記載的多是沿邊地區的軍政動態,這些傳報一向只能由官員權貴們來閱讀,不過唐朝最興盛的時候,曾經出過一種雜報,上邊公私事宜一應俱全,亦有民間佚聞、朝野逸事,印製之後叫賣於市。

而今,我就打算仿照『開元雜報』將我轄地內各種動態、新聞定期編輯成報,發行於各城阜與部落貴人們中間,這只是個開始,受限於西北地區如今的城市規模和文化傳播條件,不會做的很大,不過有勝於無,這個東西對我在西北各部貴族頭人們之間傳達聲音、統一論調,推行漢學,都是有相當助益的。」

折御勛搖頭嘆道:「你說的只是眼跟前可見的利益,我真正欽佩你的,是你大行文教所產生的長遠影響啊。只是一個譯經印經,尊崇佛教,你就把西域的活佛們全都拉到你身邊去了,有了這些活佛寺主們相助,你上令下達,推行治理,無往而不利啊。

還有這大行文教,唉!不是做不到,只是想不到啊,我和李光睿之間打打殺殺,和吐蕃、回紇之間打打殺殺,唯一看重的就是農耕,唯一捨得花錢的地方就是軍隊,誰肯花錢印些書籍典章,把那些文謅謅的士子文人當回事的,可是你楊浩卻是特立獨行。」

折御勛艷羨道:「更想不到的是,這樣做竟然有這麼大的效果,不但有許多在中原不得志的文士才子們望風而來,西域許多士林名儒也都投到了你的門下。沙洲(敦煌)的路無痕,其家族在沙洲有很大的勢力,而他本人,不僅是一位博學鴻儒,更兼精通天文、地理、西域民情,他在沙洲開堂講學,授業弟子已有七百多人。

七百多人吶,貧苦人家哪裡讀得起書?他這些弟子,大多都有一定的家世背景,能得到他的支持,那就是得到七八百個在西域家境殷實,有一定地位的門戶的支持啊,嘿!想當初我曾派任卿書攜重金往沙洲,欲禮聘他來我府州做事,他卻不屑一顧,如今竟因你興文教而欣然投效。」

楊浩微笑道:「路老一生致力學問,官途財運,自然是不放在他的眼中的。」

丁承宗笑道:「不止折帥沒有想到,就是我,當初也沒有想到興文教會得到西北士族這樣的鼎力支持。呵呵,還有太尉發明的那個活字印刷術,遠勝於雕版印刷,對大力推行文教,實有莫大的助益。可笑的是,有人把這門技術傳入中原後,一些士林名流卻頗為不屑呢。」

楊浩曬然一笑,說道:「那些所謂名流,夸夸其談,棄實務虛,哪是真正重視文教的人。那些士林名流認為,雕版印刷刻工精美,那字都是請名士謄抄刻模的,字字都是精妙的書法,一卷書印出來,就是一部精品。而活字印刷,字體千篇一律,粗製濫造,實是褻瀆了學問。

呵呵,可笑,這些士林名流,簡直是買櫝還珠,忘卻了書本存在的根本意義,反倒是在邊荒地區,能有本書讀,對讀書人來說這是極為不易的事了,反而沒人在乎這些東西,像路無痕那樣的西域大儒,一代代歷盡艱辛,在最困難的環境中口口相傳地向後人傳遞著漢學精髓,才明白活版印刷大大降低了印書成本,對普及書本,傳播學問具有多麼重大的作用,你看著吧,活字印刷,早晚取代雕版印刷,在中原也形成主流。」

說到這兒,他沉默了一下,又輕輕嘆道:「自大唐勢衰,吐蕃佔據河西走廊之後,回紇、拓拔氏次第統御這裡,隔絕了西域數百萬漢人與中原的往來,然而,那裡依舊是文教不絕,許多學問精深的儒家弟子在那狼煙四起、處處殺伐,唯尚武力的地方,努力地傳播著中原漢學,歷兩百年而薪火不絕,實是難能可貴啊……」

「大哥,路無痕這等西域大儒競相來投,原本也不在我的算計之內。我之所以重文教,是因為縱然亂世,也離不了文。治國平天下,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專文而棄武,則趨於柔弱,任人欺凌。專武而棄文,縱然倚仗強橫的武力逞威於一時,結果仍是能立而不能治,戰亂連綿不休。

縱然開拓期間武力顯得更為重要,通盤運籌、策劃全局的人也必然應該是站在一個脫離於武力的更高點,而不是為戰而戰的人。武功是術,文治是道,唯有以道御術,文武並用,宏圖大業方有可期,這才是我重視文教的根本原因,至於西域士林名流競相歸附,倒是意外之喜,事先連我也沒有想到。」

折御勛默默點頭,索然一笑,輕輕地道:「這就是我和仲聞不如你的地方了。正因為你看的比我們遠,才能赤手空拳打下這片天地,而我們,縱然繼承了祖宗基業,可是……漫說開拓,就是守成,嘿!也嫌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丁承宗和吳娃兒對視了一眼,吳娃兒姍姍起身,嫣然道:「折帥,奴家去吩咐一聲,備幾味精緻的酒菜,折帥和我家老爺許久未見,今日一定要喝個痛快才好。」

丁承宗也微笑說道:「我手頭也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折帥與我家太尉且品茶寬座,承宗去處理了手上的幾件事務,待酒宴齊備,再來奉陪幾杯,呵呵,告辭。」

二人尋個由頭,各自告辭,廳中頓時只剩下楊浩和折御勛兩人,楊浩這才一斂笑容,傾身說道:「大哥此番來,似乎心事重重,莫非府州那邊遇到了什麼為難之事?」

折御勛有苦難言,欲言有止。

他的確遇上了為難之事,可這事兒卻是和楊浩無法啟齒的。自剷除死對頭李光睿,府州外無戰事,著實安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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