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十五章 戰未央

所有人都向漢國趕來,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沒有放在漢國,楊浩真正的主戰場在西域,而趙光義也是醉翁之意不在漢,漢國這個本該聚焦所有目光的存在完全成了一個幌子,人人都已認定漢國覆滅乃是必然之事,可是漢國自然是不甘菲薄的。

漢國都城晉陽皇宮,群臣肅立,微微躬著身子面向皇座,氣氛異常的壓抑。寶座上,劉繼元裹著一件皮裘,疲憊地道:「諸位愛卿,宋國皇帝御駕親征,八路大軍即將包圍都城,你們……就想不出個應對之策來嗎?」

他的聲音頹喪無力,雖仍透著一絲陰柔之力,卻完全不復當初的狠辣。他本不姓劉,他的母親本是漢開國皇帝劉崇的女兒,先嫁薛釗,生子繼恩,後嫁何氏,生子繼元,二人都做了舅父劉承均的養子。劉承均死後,由養子劉繼恩即位。同年九月,劉繼恩又被大臣侯霸榮殺死,於是劉繼元便當了漢國皇帝。

繼位之初,為了穩固皇權,劉氏子孫被他屠殺殆盡,對朝中大臣也進行了一番清理,他聽信大將馬峰之言,殺死大將鄭進,又寵信宦官衛德貴,解除了吐渾軍統帥衛儔的軍職,後又將他殺死,大將李隱為衛儔抱不平,又被他賜死。說起來,北漢國軍隊有兩大支柱,一是步軍都虞候劉繼業所統率的軍隊,一是吐谷渾軍衛儔。衛儔一死,驍勇善戰的吐谷渾軍士氣大挫,棄甲而逃的不計其數,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北漢政權更如風中殘燭,劉繼元自毀長城,終成惡果,如今肯用心為朝廷做事的越來越少了。

劉繼元一問,群臣的頭低得更低了,劉繼元彷彿不堪金殿上的寒冷,身子縮成了一團,幽幽地道:「難道……我漢室天下,如今就葬送在朕的手裡了么?」聲音幽咽,如泣如訴,他的聲音雖是有氣無力,卻又細又長,金殿上雖是百官畢集,卻是鴉雀無聲,劉繼元的聲音裊裊回蕩,聽得群臣都是心中發顫,生怕這個嗜殺的皇帝絕望之下又亂殺無辜。

殿中監李惲咳嗽一聲,硬著頭皮出班奏道:「陛下,如今國難當頭,我漢國又失了契丹的扶持,憑我幾座危城、數萬人馬,勢難與宋國大軍相抗。如今情形,繼續抵抗下去,不過是以卵擊石,宋國一統中原,已是不可逆轉之勢,臣斗膽,冒死進諫:陛下,不如開關投降,以保宗嗣。」

李惲此言,頗得眾文武支持,如今既有人先開了口,眾文武便紛紛附議,錢順、羅勛搶先跪倒,七嘴八舌地道:「陛下,李大人所言甚是,如今情形,以我孤軍,勢難抵擋宋軍攻勢,莫不如……降了吧。」

劉繼元縮在寶座里,久久不發一言,眾文武漸漸發覺有異,聲音都小了下來。過了半晌,劉繼元陰柔的聲音才再度響起:「是啊,以我孤城,如何拒得數十萬雄師?」

李惲等一喜,只當劉繼元已同意投降,正在觀望聲色的高思陽、李順楊、張子彧等文武將領暗想:「山窮水盡,陛下果然要降,今日立場如何,來日傳入宋廷,可是關乎我一家前程。」於是立即搶前一步跪倒,連聲應和道:「陛下英明,臣等也以為,如今戰無可戰,唯有投降,方可避免玉石俱焚。」

不想劉繼元接著又說了一句:「可是……降了宋國,真能保我富貴繼嗣么?呵呵呵……」

他陰陽怪氣地笑了幾聲,譏誚地道:「柴榮的兒子,死了……蜀國孟昶……死了,唐國李煜……死了。只剩下荊湖南漢三個亡國之君,整日提心弔膽,不知何日一命歸西。朕若降了宋國,你們照樣做你們的官,效忠你們的新皇帝,可是朕不但做不成天子,就連一個囚徒也不如了……

李惲等勸降的官員驚出一身冷汗,急急拜倒在地辯解道:「臣等只是一心為陛下打算,陛下若降,臣等則降,陛下若不降,臣等願死守城池,與我漢國共存亡。」

劉繼元攏著袖子,雙眼眯著不發一言,這時那些觀望聲色的官員自以為得計,以右將軍李勛為首的官員忙又紛紛上前,捶胸頓足地大表忠心,誓要捍衛漢國,與宋國決一死戰。

劉繼元冷笑一聲,淡淡地道:「你們要怎麼樣護我江山社稷,與宋國決一死戰呢?就憑你們一張嘴么?」

眾臣立即噤若寒蟬,不敢再置一語,方才乞降的文武跪在地上更是大氣都不敢喘。劉繼元緩緩坐直了身子,看向一直叉手不語的劉繼業,柔聲問道:「繼業,你有什麼主張啊?」

劉繼業踏前一步,頭也不抬,沉聲說道:「陛下,以我漢國之力,獨木難支大局。如今降恐生不如死,戰恐必敗無疑,十成之中,未見得有一成勝算,臣慚愧,彼此實力懸殊,亦無成竹在胸。臣只能一切唯陛下之命是從,陛下要降,臣自當從命。陛下要戰,臣便以此一身,報效國家便是。」

劉繼業這話說的有點無禮,皇帝垂詢,他卻把球又踢回去了,可是他說的確是實情,無需什麼賢君能臣,如今漢國的情形,人人都心中瞭然。這番話說完了,劉繼元居然沒有生氣,他目光閃爍不定地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繼業,朕若想戰,可有一線生機么?」

劉繼業正色道:「陛下,若決心一戰,便須存必死之心,舉國軍民,皆有與城皆亡之志,或可抵住宋國虎狼,若心存僥倖,猶豫不定,那還不如降了吧。」

這話說的更加無理,劉繼元臉上反而帶出了幾許笑意。他多疑好殺,寵信奸佞,朝中文武,都使人暗中監視,但聞什麼風言風語,出手殺人毫不猶豫,可是對劉繼業這個義弟的忠心,他卻從無半點猜疑,這個昏君如此信賴劉繼業,也算是一樁奇數。

他伸出手來,一拍御座扶手,說道:「好,那朕就決死一戰,朕該如何守城,你可心中有數么?」

劉繼業拱手道:「請容臣取地圖來,細細稟與陛下。」

劉繼元頷首答應,立即有兩名金瓜武士取來一副長長的地圖,就在金殿上徐徐展開,劉繼業走上前去,只見地圖上山川地理,一應俱全,文武大臣都往兩旁集中了一下,擠在一塊兒看著這副地圖。劉繼業走上前去,指點道:「陛下請看,趙光義以潘美為北路都招討使,親率大軍,已至平定。米信、田重進並為行營指揮使,已至平城、太谷。崔彥進、李漢瓊、劉遇,各領一路兵馬已抵達祈縣、大通關、狐突山。雲州觀察使郭進,已到盂縣,北東南三面已成水泄不通之勢,而西面,折御勛、楊崇訓、楊浩,已兵至嵐州,不日將至樓煩……」

雖說眾文武早知此番宋國大軍雲集,漢國已是瓮中之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可是聽劉繼業這樣一說,親眼看到四面八方所有道路盡被宋軍圍住,正步步為營,向晉陽城縮緊了包圍圈,還是驚得面如土色,劉繼元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龐也變得更加蒼白。

劉繼業卻神色從容,好象說的事與他全無關係,他又說道:「反觀我漢國,如今兵源枯竭,都城之中步騎一共不過一萬七千人,控弦之士五千人,外圍城阜共有士卒不足一萬人,這就是我漢國全部的家當了。」

眾文武的呼吸不由緊迫起來,劉繼業道:「如今宋國兵強馬壯,以如此威勢,一路逼來,全無顧忌,我們再也不能分兵襲擾,阻其進路。晉陽四城但有一處攻破,就再也抵抗不得,如今沒有契丹為援,如想抵擋宋國大軍,幾乎沒有可能。」

劉繼元立即捕捉到了一僂信息,身子攸地向前探了探,追問道:「幾乎沒有可能?那就是還有一線希望了?」

劉繼業沉默片刻,躬身道:「臣說過,除非陛下存了必死之心,舉國軍民,抱定與城皆亡的決心,否則……與其冒險一戰,不如現在投降。」

劉繼元凝神注目劉繼業良久,慢慢坐直了身子,熱切的表情漸漸恢複了一向冷漠寡情的模樣,陰柔地道:「國難當頭,存亡一線,朕是決心與城皆亡,決不降宋的。李惲、錢順、羅勛、高思陽、李順楊、張子彧等人,食國家俸祿,卻不忠國家之事,國難當頭,忝為朝廷重臣,卻只為一己打算,罪無可恕!著即推出殿去,午門斬首!其一門老幼,盡皆磔死!」

正跪在殿上的文武大臣聽了這個命令,一時如五雷轟頂,紛紛搶前哭拜乞命,劉繼元冷酷地俯視著他們,淡淡地說道:「還不執刑?」

一大群金瓜武士衝上殿來,不由分說抓起那些文武便拖出殿去,旁邊不曾勸降的文武官員一個個看得心驚肉跳,這時劉繼元又換了一副笑容,俯身看向劉繼業,親切地道:「朕意已決,你已看到了,愛卿計將安出?現在……你可以講了。」

◇◇◇

三月初,向陽的一面山坡已冰雪消融,青青野草鑽出了地面,悄然綻出春的綠意。而背陰的一面,仍然覆蓋著一層白雪,只是雪已化得薄了,走上去,凍土也已融化,很快就在馬蹄下變成一片泥濘,泥土和雪攪在一起,變成了骯髒的灰黑色。

河水業已融化,河道的邊沿還有薄薄的一層冰,清澈的河水在冰下奔淌,把冰層越掏越薄,稍有些動靜的震動,可能就會有一片冰塌下去,迅速被河水融化。不過這時的河水仍然寒冷刺骨,絕難跋涉,就算戰馬都要迅速淌過淺溪河流,否則在冰冷的河水中是支撐不了太長時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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