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五章 四十大盜

明堂川,雙龍嶺,雙龍城。

雙龍城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威風,但那不過是李繼法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這座雙龍城只是用柵欄圍起來的一座山寨,充其量只能說是初具城池的雛形,山寨中一橫一豎兩條寬敞的街道將整個城池割分成了四個部分。一部分是李繼法的府邸,一部分是軍中將士家眷的駐地,再一部分是城中百姓的聚居地,最後一部分是四方諸族行商坐賈和潑皮無賴們的樂土。

明堂川這個地方是銀州勢力向北最突出的一塊狹長地域,由此往東往北都是契丹的勢力範圍,往西則是吐蕃、回紇部落游牧的地方,李繼法被攆到這麼個地方,李光霽打的主意就是要由得他自生自滅,可是李繼法居然在這裡站住了腳,這自然是他麾下第一大將、同時也是他的智囊張浦之功。

張浦名不見經傳,縱在西北也知得不多,但這並不代表此人沒有真才實學。並不是你有真才實學就一定能出人頭地的,許多才智卓絕之士,因為沒有供他一展所長的舞台,最後的結果都是消聲匿跡,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如果給他一個機遇,他們未必不能一飛衝天,創下一份較之史上名臣還要輝煌的功業。

張浦如今三十齣頭,還沒到知天命的年紀,自然也不肯認命,所以他還雄心勃勃地想利用有生之年,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出來。可他唯一能扶保的人就只有李繼法。雖然李繼法無論是地盤、兵力、財富乃至他的智慧、心胸都算不上一個可造之才,但是李繼法能信他用他,對他言聽計從,使他能一施所長,這就足夠了。李光儼、李光霽這些人固然比李繼法更具成功的條件,但是他們太過重視家世出身,張浦一個白丁,在他們麾下哪有出頭之日。

刺殺楊浩,就是張浦下的一步險棋。西域諸強藩部族的勢力都已成形,家族的權力架構十分穩定,死掉一個兩個核心人物,不會使整個勢力集團瓦解,就像銀州李光儼,雖然被人伏擊慘死,可是等著繼承他權位的家族子弟數不勝數,然而楊浩不同,楊浩異軍突起,雖然在西北諸雄中躍起極快,但是他的根基太淺薄了,整個蘆州勢力幾乎完全是圍繞他一個人在運作,如果楊浩死了,他的勢力集團就會立刻土崩瓦解,那麼李繼法就可以亂中取勝。

當前的情形是,李光霽成為銀州防禦使之後,大肆任用私人,把以前李光儼當政時期的重要將領或明升暗降奪其實權,或像李繼法一般派到四顧無援之地與吐藩、回紇苦戰耗盡他們的實力,銀州原來的權力班底已被掃蕩一空。

李光儼統治銀州十餘載,他的勢力被剷除之後,李光霽至少需要幾年的光景才能重新架設一套穩固的政權班底,然而這時慶王耶律盛計詐銀州城,把夏州李氏一脈族人幾乎屠殺殆盡,可他還未站穩腳跟,馬上又被楊浩殺掉,如果楊浩這時再被刺殺,李繼法就能亂而後治。

他的有力條件有以下兩點:第一,銀州左近的大小部落、城寨,已被銀州李氏統治了上百年,如果有一個銀州李氏的人站出來收拾殘局,最容易受到各部族酋首領的認同和支持。第二,銀州李氏族人幾乎被契丹慶王屠殺殆盡,如今銀州李氏族人已經找不出比他更有資格繼承防禦使這一職位的人了,李光睿只能用他,這一職位非他莫屬,夏州的支持,就是他上位的最大保障。

有鑒於此,張浦才定下了針對楊浩的斬首計畫。李繼法雖然不具備一個梟雄的心機和氣魄,卻不乏上位的野心,張浦將這番得失向他剖析明白之後,李繼法欣然應允,立即從自己的心腹死士中挑選了幾個武藝最精湛的人去執行這項任務。

行刺失敗以後,李繼法著實惶恐了一陣,生怕事機敗露,引來楊浩的報復,時刻都做著逃跑的準備,過了一段時間見銀州方面似乎完全沒有疑心到他的頭上,這才鬆了口氣。張浦卻沒有輕易放鬆警惕,放偷日這幾天是普天同慶的喜慶日子,雙龍城百姓也歡歡喜喜地過節,張浦卻說服李繼法,約束兵丁不得與家人團聚,所有人馬食不解鞍、寢不解甲,嚴陣應變,同時派出大批探馬斥侯,警戒來自銀州方面的消息。

如今三天節日過去,雙龍城沒有迎來一個敵人,將士們隱忍許久的不滿終於暴發了。李繼法的府前,幾位營指揮正在大發牢騷。

「將軍,咱們雙龍嶺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誰會稀罕來攻?張浦那小子自以為是,總覺得自己神機妙算,他說一句屁話,就害得我們幾日幾夜不得安寧,敵人在哪?哪有敵人?上元節三天狂歡之期,這些苦哈哈的兵士也就這麼幾天開心的日子,全他娘的抱著大槍在兵營裡頭浪費了。」

「將軍,我的人馬可是怨聲載道了,繼續這麼耗下去,不用什麼人來打咱們主意,兵士們自己個兒就得嘩變造反,屬下是沒有辦法了,大人您看著辦吧。」

「將軍,我屬下有幾個兵士晚上偷偷溜出兵營出去見見自己的婆娘,那狗仗人勢的東西就把他們抓個正著,大冷的天兒挨了頓皮鞭不說,還脫了衣服綁在雪地里受刑,如果他言之有理,那是屬下馭下不嚴,我也就忍了,敵人呢?我是個粗人,比不得他讀過一肚子臭文章,他有學問,我也承認,可有學問不代表能打仗,將軍要是再一味縱容張浦,屬下可彈壓不住所屬的騷動了。」

士兵們怨聲載道,各部將領都跑來向李繼法大吐苦水,李繼法有點挺不住了,只得說道:「唉,張將軍也是一番好意,內中有些情由,你們是不曉得的,此事實在怨不得張浦。這樣吧,著令各營官兵解除戒備,大家辛苦了,都好生歇歇。」

眾將得令,這才罵罵咧咧地去了,李繼法站在空蕩蕩的府邸前發了一會呆,這才舉步向山坡上走去。

山坡上幾株梅樹,花影綽約。走到近處,才見梅樹下站著一人,高高瘦瘦的身材,一襲長袍,提一壺酒,時而仰頭望著夜空中的點點繁星痴痴出神,時而喝一口酒,望著山坡下的點點燈火輕聲嘆息。李繼法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走到他的身邊,嘆息一聲道:「張浦。」

張浦淡淡一笑,悠悠地道:「諸營官兵已然解散了?」

李繼法默然片刻,訕訕地道:「我們戒備了三日,並不曾聽聞什麼風聲,各部將領都是牢騷滿腹,上元節不能與家人團聚,兵士們也是怨聲載道,所以……」

張浦苦笑一聲,仰起頭來又灌了口酒,輕輕嘆息道:「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正所謂慈不掌兵,有威刑方能肅三軍,更何況我雙龍嶺處於四方虎狼環伺之地,將軍也太縱容了他們些。」

李繼法嘆了口氣,與張浦走了個並肩,同樣抬起頭來,仰望著一天繁星,喃喃自語道:「我這也是沒有法子呀,本來銀州還能支給些錢糧,可是自打銀州陷落,糧餉都斷了,如今我這指揮使是要糧沒糧,要餉沒餉,明堂川各部族的供奉又有限,但是對他們又不能迫得太緊,否則他們拔族而走,一日功夫就可以遷徙到契丹、吐蕃境內去,唉!皇帝尚差不動餓兵,我又怎好驅策過甚?」

李繼法這番話說來倒也入情入理,張浦眉頭不由一皺,李繼法扭頭問道:「在想什麼?如今看來,是我們太過緊張了,你還擔心銀州那方面的威脅?」

張浦搖了搖頭,低低地道:「屬下在想……咱們今後的出路。」

李繼法動容道:「出路?什麼出路?」

張浦轉過身,肅手道:「將軍,請屋裡坐。」

二人轉身到了張浦的住處,張浦如今仍是孤身一人,還未娶妻,房舍中十分簡單,只有一個泥爐火勢正旺,此外冷冷清清再無半點活氣兒。爐上邊架著一隻水壺,正徐徐地冒著熱氣。張浦又加了幾塊柴,二人便圍著泥爐坐了下來。

張浦沉吟一下,說道:「將軍,刺殺楊浩不成倒不打緊,只要咱們派出的刺客沒有泄露了身份,一時半晌銀州還不會找上咱們的麻煩,現在最再棘手的是咱們雙龍嶺的出路,將軍可有想過么?」

李繼法蹙眉道:「你說的到底是什麼出路?」

張浦搖搖頭道:「將軍調兵遣將也要心虛氣短,何也?糧餉不足而已。當兵吃糧拿餉,乃是本分,如果糧餉斷絕太久,咱們這些兵馬就要不攻自潰了。如今銀州已被楊浩佔據,夏州遠水不救近渴,今冬雪大,四方部練又自顧不暇,可謂天災人禍,咱們那點存糧根本支撐不到開春,到時候……將軍怎麼辦?」

李繼法一聽也緊張起來,神情凝重地道:「這一點,某倒沒有仔細想到,你可想到了什麼辦法?」

張浦凝視他良久,這才推心置腹地道:「本來,如能殺死楊浩,這一切難題就能迎刃而解,可惜楊浩命大,我們功虧一簣。明堂川本就是李光霽放逐大人,由你自生自滅的一處所在,此地環境惡劣,並非久居之地,更難以此為根基,如今既殺不了楊浩,我們這支孤軍勢必得另謀出路了。」

李繼法向前湊了湊,催促道:「不錯,我也尋摸著這個地方不是長久之地,你有什麼打算,快快講來。」

張浦道:「咱們這五千兵孤懸於四戰之地,處境尷尬。如今冰天雪地,楊浩一時半晌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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