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八千里路雲和月 第三十三章 落英繽紛時

汴橋側,一座小樓。

楊浩和羅克敵對面而坐。知己好友,無需排場,四碟小菜、一壺濁酒,照樣可以盡歡而散。

但是今日,匆匆而來的羅克敵卻是如坐針氈,他看著楊浩慢吞吞地喝了兩角老酒,終於按捺不住道:「楊兄啊,兄弟如今是禁衛步軍都指揮使,軍務繁忙的很,你說今日要告訴我玉落姑娘疏遠我的原因,我這才忙裡偷閒地趕來,到底什麼原因,你倒是說話啊。」

楊浩放下酒杯,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封信來,輕輕向前一推。

羅克敵一怔,詫然道:「玉落姑娘寫給我的?」

他伸手就要去抓,楊浩卻是五指箕張,緊緊按住信封不動,沉聲道:「羅兄,這封信,是我寫給你的。」

「你?」

羅克敵愕然,臉上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楊浩就在當面,為什麼要寫信給他?他雖不明其故,卻已料到必有重大事情,於是急不可耐伸向那封信的手緩緩抽了回去。

楊浩道:「玉落並非不喜歡你,只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這個苦衷,與兄弟我,亦有莫大的干係,所有緣由,俱都寫在這封信里,可是這封信,你現在不能開啟。」

羅克敵反問道:「那要幾時才能打開?」

楊浩目光微微閃動,猶豫片刻,終於說道:「當我離開汴梁之後。」

羅克敵奇道:「離開汴梁?」隨即恍然道:「錢王就要返回吳越了,官家著你親自護送錢王返回?」

楊浩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道:「就算是吧。總之,要等我離開汴梁,你才可以開啟這封信。」

羅克敵頷首道:「好,我答應你。」

楊浩搖頭:「羅兄是個真君子,一言九鼎,兄弟本沒有不相信你的道理,不過……事關重大,我要羅兄起誓,以令尊之名起誓,決不提前打開,這才可以交給你。」

羅克敵拂然變色,沉聲道:「楊兄,這個要求太過份了,為人子者,豈能以父之名立誓賭咒,羅某寧可不看這封信,永遠蒙在鼓裡,也絕不以家父之名立誓!」

見他欲拂袖而去,楊浩急忙一把拉住他,笑道:「好好好,不以令尊之名立誓,那便不與令尊之後立誓。那……就以你自己立誓,如果你提前打開這封信,那麼……今生今世,你與玉落絕無結合之可能!」

羅克敵驚疑不定地道:「到底什麼事這般重要,非要羅某立誓?」

楊浩笑得有點苦:「此事,關係重大,一個不慎,就是掉腦袋的結果,你說重不重要?」

羅克敵驚訝道:「楊兄是否有些聳人聽聞了?什麼事情至於鬧到殺頭之罪?」

楊浩反問道:「那你起不起誓呢?」

羅克敵略一遲疑,慨然道:「成,為安楊兄之心,羅某起誓便是。」

他豎三指向天,鄭重地道:「皇天在上,神明鈞鑒,羅克敵得楊兄這封信,須待楊兄離開汴梁城方才開啟,如若違誓,婚姻難就,孤寡一生!」

楊浩展顏道:「好,這封信請羅兄收好。」

羅克敵悻悻地接過信,說道:「你我是同生共死的袍澤兄弟,又有冬兒這層關係,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講清楚?偏要做的這麼詭秘。家父一直念念不忘叔父的下落,如果他老人家能與侄女兒相認,一定老懷大慰,可是……如今我還得幫你隱瞞此事,以後父親大人知道了,定不會饒我。」

楊浩苦笑道:「兄弟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早晚你會明白的。」

羅克敵搖搖頭,說道:「不管如何,我既答應了你,就一定會遵守誓言。信我收好,我還有事,這就得趕回去了。」

楊浩道:「怎麼行色如此匆匆,不留下來喝幾杯?」

羅克敵道:「喝不得酒,今夜我還要出巡軍營,這是我任步軍都揮使以來,第一次巡視禁軍大營,現在就得回去做些籌備。」

楊浩隨之站起道:「巡視什麼軍營,你不就是住在軍營之中么?」

羅克敵道:「你不曾在禁軍中做事,不知行伍中的規矩。禁軍三司衙門,殿前司是守在汴梁城中,護衛皇城安危的,而馬軍、步軍侍衛兩司則駐紮在城外。禁軍兵馬實在龐大,並非只有東西兩大營,依次向外,還有多處軍營。如今党太尉、呼延將軍都去征討漢國了,各司的主官,只有本官一個,我雖調動不得他們的兵馬,卻負有代為巡視檢閱的責任。」

楊浩隨手拋下一串酒錢,隨著他往樓下走,羅克敵說道:「天下未定,軍伍之中紀律森嚴,每一旬,主官都要突擊巡察各處大營一次,看看軍容是否齊整、是否有人擅離職守、守將是否有飲酒、狎妓觸犯軍紀之事。我有重任在身,怎能知法犯法,今日這酒實是一滴不能沾唇,待改日有暇,你我再縱情痛飲一番。」

二人說著已到了大街上,就見一隊禁軍正向御街方向行去,中間一位主將,騎在一匹黑馬上,絡須豹眼,十分威猛。

遠遠一看,楊浩就覺得有點眼熟,仔細再一瞧,不禁失聲道:「楚大人?那不是前三司使楚大人么?我記得楚大人因為汴京缺糧一事已然被罷官為民了,他這般威風,又被朝廷起用了么?」

羅克敵向遠處瞟了一眼,說道:「哦,那的確是楚將軍。楚將軍本已罷官,但是朝中正在用人之際。楚將軍又是有從龍之功的老將,經晉王說和,官家回心轉意,便把他降職任用為殿前司虎捷軍都指揮使,如今負責皇城警衛,唔……算算時日,今天該楚將軍當值,接替田重進將軍的控鶴軍負責大內侍衛。」

「原來如此,老楚理財原本就是勉為其難,還是令尊擅長此道,不過老楚做事還算勤勉,重新做回了老本行,倒也算是用其所長了。」

二人說著便在橋頭分手,羅克敵揣著那封令他好奇不已的信柬徑回軍營,楊浩站在橋頭目送他遠去,回頭又看向滔滔不經的汴河水,目光隨水而行,定在「千金一笑樓」那金碧輝煌的飛桅斗角之上。

高高聳立的樓尖,以湛藍的天幕為背景,傲然矗立在開封城中、汴河水邊。

「本來,這該就是我在汴梁城中留下的唯一印跡,後人如果提起開封風物,或許會從一些宋人的筆記札記中提到的『千金一笑樓』,津津樂道於它的宏偉,至於我這個一笑樓主人,卻連提也不會提起,就如後人只知有樊樓,不知其主何人一樣。可是今日離開汴梁城,史書中卻一定會記我一筆,如果我能在西北站住腳,那則是濃重的一筆了……」

◇◇◇

如雪坊,琴聲幽幽。

柳朵兒一襲白衣,翩然而坐,面前一柱安神香,香煙裊裊。她盤膝安坐,十指撥弄,曲聲便流水般瀉來。時值春暮,百花仍然鮮艷,朵兒琴曲中,卻有淡淡蕭殺、秋風徐來之意。

她的琴聲悠揚流暢,高遏行雲,閉目聽來,彷彿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似有鴻雁迴翔瞻顧,上下頡頏的美麗畫面。曲調起而又伏,綿延不斷,悠悠雅雅,靜中有動,在柳大家的十指撥弄下,更是妙到毫巔。

對面一人,方面大耳,身材魁偉。靜靜而坐,雙目微闔,手指隨著她的曲聲在几案上輕輕彈動,似為應和。

一曲撫罷,朵兒嫣然笑道:「朵兒這曲《平沙落雁》還入得千歲耳么?」

趙光義張開雙眼,含笑道:「朵兒才藝冠絕天下,縱是一首尋常曲調,但經柳大家調弄,亦如天籟一般,何況如此名曲呢?不過此曲意境太嫻雅了些,唔……朵兒可識得《廣陵散》曲譜?」

朵兒黛眉微微一揚,嬌笑道:「此曲又名《聶政刺韓王》,據說是引自戰國聶政刺韓王的故事,昔日嵇康臨刑三千太學生為其請命而終不得免,遂索彈《廣陵散》一抒激憤情懷,曲罷曾言:『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

只不過各人琴風不同,這只是嵇康臨刑激憤之語,言其所撫《廣陵散》就此成為絕響,卻不是說這首曲子就此失傳,後人以訛傳訛,遂道世間不復有《廣陵散》矣。不過此曲流傳確也不廣,天下人識者寥寥,而朵兒……恰恰是其中之一。」

她說到這兒,向趙光義嬌媚一笑,奉迎道:「想不到千歲與音律一道亦如此精通,竟知道這首曲子尚存人間,如果朵兒所料不差,千歲定然是曾經聽過的。」

趙光義頷首微笑道:「不錯,本王幕僚慕容求醉,曾以此曲獻於本王,本王甚是喜歡,既然朵兒亦擅此曲,不妨撫來聽聽,本王看看朵兒的琴風,較之慕容先生如何。」

朵兒調弄著琴弦道:「《廣陵散》描述聶政刺韓王氣象,有『刺韓』、『衝冠』、『發怒』、『報劍』等篇章,雖聲調絕倫,卻憤怒躁急、最不和平,有樂曲中素有所謂「以臣凌君之象」,恐不宜於千歲怡神養性。」

趙光義撫須笑道:「朵兒儘管撫來,一首琴曲,豈能撼動本王心神?」

朵兒嫣然道:「如此,朵兒獻醜了。」

她凝神屏息片刻,纖纖十指撫上琴弦,一首千古絕唱《廣陵散》悠悠揚起,玄起處風停雲滯,人鬼俱寂,唯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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