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八千里路雲和月 第二十一章 宮闈

羅冬兒腳步輕快,就像一隻穿花蝴蝶似的一路飛到了月華宮,看得宮中內侍嘖嘖稱奇,這位一向坐不動、行不搖,言不高聲、笑不露齒的羅尚官如此步履輕盈、滿面春風,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呢。

到了月華宮外,羅冬兒停頓了一下,讓呼吸和神情從容下來,這才舉步走進殿去。

黃綾帷幄,仙鶴焚香,穹頂正中下方,置著一條書案,書案上擺著文房四寶,和兩摞高高的案牘。蕭綽居中而坐,正在翻閱一封奏章,一雙黛眉輕輕鎖著,若有所思,冬兒見了忙放輕腳步,躡手躡腳地走到她的身邊。

蕭綽手中懸著硃筆,臉色陰霾,神情猶豫,硃筆一捺一懸,久久不能落筆,過了半晌,她忽然輕輕一嘆,擱下毛筆,向御座上一靠,閉起了眼睛。

冬兒走到御座後面,輕輕為她揉捏香肩,蕭綽微微一動,隨即卻放鬆了身子,過了片刻,她開口問道:「宋使回到館驛,對你可曾交待些什麼?」

「並不曾說過什麼……」冬兒臉色微暈,眸波發亮,她抿了抿嘴唇,柔聲道:「他只說……宋國皇帝對他此次出使交涉的事情十分在意,希望娘娘早做決斷,給予答覆,以免路途遙遠,耽擱了他的歸程……」

蕭綽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地道:「哼哼,趙匡胤如此迫不及待么。」

她抬起手,輕輕按住冬兒的柔荑,輕輕嘆道:「朕已看過國書,心中猶疑難決,冬兒,朕該怎麼辦才好?」

冬兒遲疑地道:「趙官家……提了什麼要求為難娘娘娘么?」

蕭綽冷笑:「他能為難朕什麼?我契丹之患,從來不在中原,而在……而在我朝內部!」

她霍地站起身來,在殿中緩緩走動:「太祖征渤海國歸途中病逝,太宗皇帝繼位,討伐中原途中,復于軍中病死,三軍擁立隨軍作戰的耶律阮為帝,是為世宗,然太后想立皇弟耶律李胡為帝,國內遂起戰亂,這是我朝第一次內亂,幸賴大將軍耶律質屋從中斡旋,太后深明大義,承認了世宗的皇位,國內始定。

世宗皇帝幫助漢國攻打周國時,於睡夢之中被大將耶律察哥一刀弒殺於帳內,遂自立為帝。太宗長子耶律璟和大將耶律屋質又率兵討伐,殺死察哥,耶律璟稱帝,是為穆宗。穆宗為帝時,我朝叛亂頻仍。蕭眉古、耶律婁國、耶律敵烈、耶律宛、耶律壽遠、楚阿不、耶律喜隱……先後起兵造反,大大削弱了我朝實力。此時,正是趙匡胤黃袍加身之時,若非我朝內亂頻仍,他怎麼會有機會坐穩帝位,一統中原?

穆宗昏庸嗜殺,諸部離心離德,是以巡遊時被近侍暗殺於帳內,朝廷始立今上。今上重用漢官、整頓吏治、減輕刑罰、興修水利、發展農耕,短短兩年功夫,我朝已重現中興之象,今上實是一位難得的明君。可惜……今上龍體一向羸弱,遇刺之後更是纏綿病榻,時昏時醒,朕為此憂心忡忡……」

羅冬兒不知蕭後這番感慨因何而發,小心地籌措著說辭道:「皇上雖然龍體不適,幸有娘娘女中巾幗,文武雙全,治國有方,滿朝文武、天下百姓莫不交口稱讚,慶王利欲熏心,雖然謀反,但迅速被驅逐遠去,由此可見一斑,娘娘何以突發如此感慨?」

蕭綽落寞地一笑,幽幽地道:「朕做的再好,也是女子。天下,需要的是一位皇帝。帝為日,後為月,長生天保佑的契丹之主應該是一個大好男兒,月亮……永遠不會變成太陽的。朕就是渾身本領,單是這女兒身,就鎮壓不住這天下江山。」

她嘆息一聲,又道:「世宗、穆宗、耶律察哥,哪個不是勇冠三軍的人物,尚且有人謀反篡位,今上病體羸弱,旁人怎麼會不覬覦皇位呢?」

冬兒目光一閃,遲疑道:「慶王謀反,已被挫敗,娘娘何必太過擔心?」

蕭綽淡淡一笑:「內憂外患,豈止於此?」

她頓了一頓,指指那摞奏摺,說道:「喏,室韋(蒙古)說去年頻逢天災,國困民窮,今年的貢物實在拿不出來,祈求我皇寬宥,其實不過是看我朝自顧不暇,失了恭馴之心,可是如今情形,朕能不『寬宥』么?

她冷笑一聲,又道:「女真人陽奉陰違,年前剛剛遣使納貢,向我朝稱臣,如今便又派人襲我邊寨部族,搶掠牛羊,擄奪子女,就像我邊塞部落去劫掠宋國一般,女真人也來打咱們的草谷了。富的,總被窮的搶。可是,如果我朝沒有內亂,國勢強勢。兵強馬壯,他們……敢么?」

蕭綽的聲音更加疲憊慵懶:「慶王謀逆失敗,一路西逃,如今已遁入橫山,以迅電不及瞑目之勢強取銀州,據城自守。吐蕃、回紇諸部見他滅了自家的世仇,對他頗有親近之意。慶王得城中糧草財帛無數,又仗地利人和,耶律休哥勞師遠征,既無援兵、又無糧草,朕放心不下,已下令命他回師了。慶王一旦在銀州佔住腳,再想討伐便大大不易,他是太宗一脈,在我朝諸部之中不無煽動的能耐,這是我朝的心腹大患啊……」

冬兒微微凝思,沉吟說道:「冬兒曾聽娘娘論及天下大勢,曾說過銀州……是夏州李氏的地盤吧?慶王強佔銀州,夏州李氏豈肯甘休?或許……不需要娘娘動手,夏州李氏就會收拾了他。」

蕭綽曬然一笑:「夏州李氏?今非昔比了。這兩年,夏州李氏內憂外患,焦頭爛額。朕依細作探馬送回的消息分析,西北情形如今這般詭異,幕後一定有一隻黑手,正在打夏州李氏的主意。」

她的媚目中微微露出思索之色,說道:「每一次,李光睿費盡心思與吐蕃、回紇想要議和的時候,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變故致使和談不成,實在古怪。党項八部中,除拓拔氏一族,其餘諸部的反應也十分古怪,如今情形,夏州李氏對銀州已是鞭長莫及,慶王這個大便宜是撿定了。」

說到這兒,蕭綽苦笑道:「這個時候,宋國竟要伐漢國。漢國雖只剩下寥寥數城,人口稀少,對朕來說,不過是一塊雞肋,可是漢國對我朝稱臣納貢,向來禮敬有加,如果我朝不肯相援,那麼室韋、女真、東靺、斡郎改、轄戛斯、粘八葛看在眼中,必然對我朝失去畏懼恭敬之心。如果我朝發兵援漢,則勢必要與宋國直接開戰,以我朝如今情形,勞師遠征,未必就有勝算,宋國如果因此再予慶王資助,那就危險了……」

看著這個年齡與自己相仿,卻整日為了軍事大事操勞的皇后,冬兒心中不無同情,可是她如今既已登上皇后的寶座,就再回不得頭,這份重擔,誰能幫她分擔呢?

蕭綽發泄了一陣,心情平靜下來:「趙匡胤對漢國是志在必得,而朕……如今卻已沒有必保漢國的理由。漢國這枚棋子,是必須要棄掉的了,可是我朝的體面,也得盡量周全。冬兒,你過來,朕有話吩咐於你。」

「是。」冬兒連忙湊近了去,蕭綽附耳對她囑咐一番,冬兒先是一怔,既而頻頻點頭。

蕭綽剛剛說到一半兒,門口出現一名內侍,細聲細氣地道:「娘娘,耶律三明大人求見。」

蕭綽眉頭微微一皺,又對冬兒急急囑咐幾句,冬兒依命退下,蕭綽回到案後坐直了身子,頃刻間便又恢複了精神奕奕的威嚴儀態,她拿起御筆,一邊瀏覽奏章,一邊漫聲說道:「宣三明大人進見。」

契丹有資格繼承皇位的嫡系皇族如今有三支,分別源自太宗、世宗和李胡。當今皇上耶律賢是世宗之子,慶王是太宗一脈,而耶律三明則是李胡一脈。如今慶王叛亂,遠逃西北,朝中對李胡一派甚是倚重,耶律三明做為李胡一派的代表,最近也異常地活躍起來。

耶律三明進殿,一見蕭綽,便笑吟吟地施禮道:「娘娘實在勤政,正在批閱奏章么?」

蕭綽放下硃筆,勉強露出笑意:「三明大人來了,快快看座,三明大人此來,有甚麼事么?」

耶律三明眉頭一皺,露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嘆道:「唉,還不是為了朝廷上的事么。娘娘,現在人心浮動,朝野不安,身為朝廷重臣,三明憂心忡忡呀。」

蕭綽黛眉微蹙,說道:「叛逆已逐,上京已恢複昔日繁華,有甚麼人心浮動,朝野不安,朕怎麼不曾與聞?」

耶律三明道:「這些事情,旁人自然是不敢說與娘娘聽的。如今……民間傳言,說皇帝已然駕崩,皇上無後,女主秘不發喪,蕭氏有意篡奪皇權,許多忠於朝廷的部落也是人心惶惶,不時派人秘密赴京探問,這種情形持續下去必生禍患。」

蕭綽玉顏一寒,冷冷地道:「皇上好端端地在那兒,三明大人難道不知道么?昨兒皇上身子舒適了些,還著人扶出來在院子里曬了曬太陽……」

耶律三明滿臉陪笑地道:「是是是,這個嘛,我自然是知道的,可問題是,上京百姓、諸部首領們信不過呀,咱總不能把他們都請進來,讓他們都來見見皇上吧?」

蕭綽淡淡地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謠言久而自去,怕它何來?」

耶律三明狡黠地一笑:「話是這麼說,可是慶王在外,正好籍此生事,說他是為了扶保耶律氏的江山,這種話著實蠱惑民心,吸引了不少部族投奔,如此下去,甚是堪慮。朝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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