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八千里路雲和月 第十二章 櫻桃落盡春歸去

廝殺吶喊聲越來越近,李煜坐在清涼殿中,身內身外真箇清涼。

南方的冬季本來就潮濕陰冷,因為金陵被困久矣,宮中儲炭不足,不能再燃火盆取暖,空曠的大殿中陰寒陣陣,看著倉惶來去的宮娥、內侍,就像一群群幽魂,李煜神情落寞,呆坐如泥雕木塑。

大勢去了,宋軍來了,這一天,終究是沒有拖過去……

此前,楊浩已數次入金陵議和,與他商談投降事宜。

第一次來,楊浩勸他:「金陵乃六朝古都,殿宇樓閣、文化人物,俱是先人心血,這些存世瑰寶是否毀於戰火,全在陛下一念之間。如今大軍圍城,事已不可為,何必苦苦掙扎?金陵數十萬人口,多年來辛勤勞作,以民脂民膏奉養君上,今君上無力回護社稷,總該為這麼些多年來奉養皇室的子民著想吧。」

楊浩言辭肯切,反不如上一次宣撫江南時氣焰囂張,李煜聽了不無觸動,可是當時徐鉉還未回來,他希望趙匡胤能夠答應他稱臣遜位的條件,保住祖宗江山。他仍抱著一線希望,於是婉言推拒了。

楊浩第二次來時,宋軍外線作戰碩果累累,北線宋軍先後佔領了袁州、白鷺洲、江陰等州地。東路軍的吳越王錢俶也消滅了赴援的唐軍,攻克了常州。南線王明所部在武昌江州擊敗南唐軍萬餘人,奪取戰艦五百艘。

在此情形下,如果李煜識時務,儘早繳出兵馬,出城投降,敗也敗得漂亮,又或者乾脆聚集三軍,與宋決死一戰,那這亡國之君卻也算得轟轟烈烈。可是李煜既不打也不和,仍是老生常談,拖延時日,暗中卻連下密旨,催促湖口守軍赴金陵解圍,藉徐鉉爭取的寶貴機會,做著最後的掙扎。

然而,湖口十萬大軍,竟然頃刻間灰飛言滅。

湖口守將朱令贇揮軍十萬,號稱十五萬,以巨艦、巨筏載大軍北來,意欲沖斷採石浮橋,直撲金陵城下,他們在皖口與宋軍水師劉遇所部相遇了。

雙方一場大戰立即展開,因長江冬季水淺,水面不寬,朱令贇的大軍只能排成連綿十餘里的一條長龍,雖佔據人數優勢,卻難以施展,當時正刮東南風,朱令贇當機立斷,馬上鳴金收兵,向江中傾倒無數火油,點起大火,烈焰焚天,頃刻間便把宋軍先鋒八千餘人,數百條戰船吞沒。

不料就連老天也來戲弄唐國,大火剛起,風向突然變了,東南風變成了西北風,大火反向他自己燒來,朱令贇的戰艦、巨筏擁塞了整條河道,想要挪閃都沒有空隙,火勢一起,一條船一條船地燒下去,十餘里長的長江水面上頓時變成了一團烈火長城。

對面的宋將劉遇看得目瞪口呆,就這時宋國大將王明又聞訊趕來,守住了長江兩岸,但有跳水上岸的當頭便是一刀剁回長江里去,朱令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痛心疾首之下,指天斥地痛罵天地不公,然後推開部將投火自殘了。

金陵的唯一一支強援就此土崩瓦解,李煜聽到消息的時候真是五內俱焚,此時,徐鉉回來了,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徐鉉帶來了趙匡胤那句侵略者的名言:「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楊浩也隨著徐鉉第三次進城勸降。這一次,楊浩帶來了宋軍的最新戰報,宋將丁德裕與吳越軍統帥錢俶在潤州敗唐軍五千,潤州守將劉澄開城投降,金陵最後一道外延的門戶被堵死,金陵已成一座孤城。

李煜凄凄惶惶,走投無路,只得答應投降,願意先使太子出質汴梁,談妥投降細節之後獻土投降。但是當夜,他卻召集五千名敢死之士夜襲宋營,幻想著用一場奇襲扭轉戰局。

可惜,在將領們的群策群力下,他選擇的攻擊地點沒有錯,正是從地理上來說最適合夜襲的北城宋營,然而他手下的將領們看得出此地最宜夜襲,戎馬一生的趙匡胤又如何看不出來?趙官家早已親自下旨,令趙光義嚴加戒備北城,北城宋營大軍早已嚴勢以待。

一夜苦戰,唐國的五千敢死之士無一肯退,被全殲於宋軍營中,清晨打掃戰場時,從許多屍體上發現多枚將帥級的符印,這支敢死隊是唐國守軍中的精英戰士,其中不乏將校親自充當了敢死隊,他們盡皆葬送於此,唐軍中的基層骨幹力量已是一戰盡喪。

這一來還觸怒了趙光義,他命楊浩四入金陵城,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勸李煜投降議和的條件,而是趙光義的一紙戰書!時間就在今夜,地點就在金陵,決一死戰,再無迴旋餘地。

是夜,宋軍攻城,彈石如雨,箭矢如雲,無數架雲梯、飛鉤、拋車、衝車、軒車和轒轀車……把寬廣的金陵城牆當了戰場,城中有經驗的中下級軍官大多喪命在昨夜的偷襲戰中,現在許多剛剛提拔上來的軍官,帶著匆匆抓來入伍,都不懂得怎麼開弓用箭的白甲軍,倉惶奔走在金陵城頭。

城池雖險,還需強兵來守,這樣一支軍隊,如何能發揮金陵城池的險要用處?

此刻,吶喊聲這麼近,宋軍快要殺到宮牆下了吧?

◇◇◇

李煜痴痴地站起來,緩緩向外走,殿中太過陰冷,他穿的厚了些,本來略胖的身材便顯得更加臃腫,罩在外面的那件明黃色龍袍也不能給他稍添幾分精神。

殿下,聚了許多舞伎、宮娥、內侍,一個個臉色蒼白,有人禁不住害怕,正在嚶嚶哭泣,李煜站住腳步,默然半晌,對他們說道:「城,保不住了。」

此言一出,那些宮人俱都哭拜於地,號啕聲震天,李煜強打精神,含淚說道:「你們不必留在宮中與朕同歸於盡。教坊樂舞諸伶,乃江南數十年風流才俊,聚之不易,你等立刻離宮,尋個僻靜處暫且躲藏,不管這金陵以後姓李還是姓趙,權貴門庭總是少不了你們的。唉……傳旨,打開所有宮門,宮中財物,任其取用,去吧,去吧,你們都去吧,好自為之……」

諸舞伎樂伶、宮人內侍哭著向李煜叩首謝恩,慌慌張張地逃去了。

片刻功夫,又有一群人慌慌張張衝來,足足有數十人之多,李煜還以為那些樂伶舞伎們去而復返,願與自己同生共死,心中不無感動,定睛一看,卻是一些文武官員,看起來他們的官職並不很高,許多他都不甚熟悉,可是國難當頭,還有這些忠良前來護駕,比起自己的心腹,向宋軍開城投降的潤州守將劉澄來說,是多麼的難能可貴?李煜的雙眼不由濕潤了。

「諸位愛卿……」

李煜顫抖著呼喚一聲,兩行熱淚順著臉頰已是滾滾而下。

「陛下,大勢去矣,臣等冒死前來,懇請陛下更換民裝,盡攜寶物,臣等願掩護陛下混入百姓中逃生,江南一十九州,如今尚未盡落於宋人之手,若得時機,陛下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呀。」

李煜仔細看看,就這個官兒看著有些面熟,好象是鴻臚寺的一個堂官,和自己還是本家,也是姓李的。

李煜問道:「愛卿是?」

李聽風忙道:「臣鴻臚寺堂官李聽風。」

李煜拉住他的手,黯然泣下道:「李愛卿,宋軍把金陵圍得水泄不通,朕不慣行走,能往何處去?來,你們隨朕來。」

李聽風一提寶物,李煜忽地想起了他最珍視之物,於是帶著他們急急趕到澄心堂,澄心堂側便是清輝殿,這兩處地方,都是唐國儲放無價之寶的地方,此刻守在這裡的太監風聞李煜大開宮門,允其自投生路,早已逃之夭夭了。

蜀國孟昶的寶物是金銀玉器,各種寶石,李煜眼中的寶物卻不是金銀珠玉,而是傳世孤本,文學寶典。自秦漢以來,中原一帶每有戰亂,士家大族紛紛南遷,典籍史冊也流落到江南一帶,李氏祖孫以舉國之力,傾資收儲,其成果可想而知,數十年間已收盡天下文學典章中的珍品、孤本。

孔子讀的「韋編三絕」的易經,那穿木簡的牛皮繩,都是孔子親自穿的。呂不韋、李斯、司馬相如的手稿,漢武帝的御筆,司馬遷的《史記》定稿本,冠軍侯霍去病的請戰奏摺,唐太宗親自臨摹的蘭亭序,王維、李白、白居易的手跡……

這是他祖孫三代苦心積累的傳世瑰寶啊,看著這每一冊、每一頁都堪稱無價之寶的珍貴之物,李煜心中血氣翻湧,不由提高了嗓門,亢聲說道:「朕當初曾發下豪言,若宋人討伐,當親披甲銳,率虎狼之師北拒宋軍,若事有不濟,便當自盡亦不歸降。如今城池已破,亂軍入城,朕已難實現第一個承諾了,但是第二個,朕一定要做到!」

他直起腰來,雙拳緊握,振聲道:「朕今不舍者,一是皇后女英,一是這無數典藏。眾卿家,朕……今有最後一道旨意交付於眾卿。」

李聽風連忙率領那些官員伏地聽旨,李煜一字一頓,大聲說道:「國事已不可為,君王當守社稷,社稷既不可守,便當死社稷。朕即刻入後宮,與皇后舉火自盡,以忠社稷,你等取下四處絲幔引火之物,將這澄心堂、清輝殿中寶物付之一炬,與朕陪葬,然後各自去吧。」

「陛下,陛下,萬萬不可啊!」眾官員一聽大驚失色,紛紛跪拜勸止,李煜把袖一拂,凜然喝道:「朕這最後一道旨意,眾愛卿也要不遵么?」

喝止了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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