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王對王 第四十三章 斷腸花

楊浩回到住處。坐下來緩緩研墨,又鋪開紙張懸腕提筆,猶疑半晌卻長長地嘆了口氣,始終無法下筆寫下一字。對鄧知府他不無同情,但是鄧知府落得如今這樣下場,真箇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已經是無能為力了。

鄧秀兒想出來的辦法其實確是個好主意,楊浩做事喜歡劍走偏鋒,行奇用險,鄧秀兒這樣的計策正合他的心意,但是欣賞歸欣賞,他是無法去冒險這麼做的。凡事總有權衡一下利弊得失,這麼做一旦事發,等待他的就是牢獄之災,就算他是孤家寡人一個,他也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懷,只因為鄧祖揚是個清官,就起了割肉喂鷹、以身飼虎的大慈悲。

更何況他如今亦有自己的牽掛,娃兒把終身託付給了他,焰焰也已來到了他的身邊。做為她們的男人,他做事豈能不為自己的女人考慮一下?且不說他不擇手段地去幫鄧知府,趙普未必感激他,而且觸犯了國法,一旦讓趙光義曉得,那更是後患無窮。

他欲與焰焰成就好事,斷了唐家想讓她嫁作晉王側妃的念頭,以晉王趙光義來說,雖不及乃兄趙匡胤雄才大略,但是其胸襟氣魄卻也非常人可比,他對唐焰焰並無感情,亦未必就會因為一個美人兒被人先娶了去就耿耿於懷,但是自己身為南衙下屬,如果如此相助趙普這個與南衙水火不容的政治對手,去幫助他們派系的人脫罪,一旦被趙光義知道,那就絕對容不得自己了。

「唉,鄧知府不是個好官,卻是個好人,非是楊某不願救他,實是無能為力,希望那個年幼無知的丫頭能夠理解我的苦衷。」想起拂袖而去鄧秀兒那怨恨不已的眼神,楊浩唯有搖頭付之一笑笑。

他卻沒有想到,鄧秀兒如今最恨的人就是他了。在鄧秀兒心中,她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推她下水的人固然可恨,可是岸邊走來的那個人拋出了一根稻草。給了她生的希望,當她拚命地掙扎到那個人身旁,那個人明明只要伸伸手就能把她拖上岸時,那人卻因為怕濕了自己的鞋子而拒絕再伸援手,寧肯眼睜睜地看著她沉入深淵,她所有的恨,都在這一剎那全都轉移到了這個人身上。幫人幫一半,楊浩有他的苦衷,怎知得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我不能這樣毫無原則地幫她,可是……鄧知府畢竟品性不壞,就此治罪有些可惜,再說魏王對鄧姑娘有意,待將來風平浪靜,未必不會納她為側妃,我若就此袖手,著實不妥。她如今的困境,我當與魏王說說,在儘可能的範圍內與她爹爹行個方便,如此一來,我總算是盡了力,魏王和鄧姑娘也不致對我生了嫌隙。羅公明說過。做人要內方外圓,原則要堅持,這些為人處事的技巧我也不可不加註意。」

筆端輕輕垂落一滴墨汁,暈染了紙張,楊浩將筆一擱,當即起身便往外走。

乘轎到了泗洲城外碼頭邊,又換乘小船登上官船,楊浩立即便去見魏王,魏王只穿一襲輕衫,面色微帶陰霾,似乎心情不太好,楊浩無暇揣摩他的心思,便將自己了解的情形源源本本向他說了一遍,趙德昭的臉色更顯陰沉,半晌才沉沉說道:「想不到鄧家那些親眷竟然如此無情無義,楊院使,如今……真的沒有辦法幫她了么?」

楊浩道:「千歲,下官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其實……就算讓他將庫銀補足,咱們抹去為銀被貪墨挪有的罪證事實,已然是與法不合,但法理不外人情,鄧知府雖有虧職守,品性還是相當不錯的,那麼做雖與法不合,下官卻也心中無愧,可是如今這種情形……」

他搖搖頭,默然片刻,又道:「明日察緝此案的欽差就要接手此案。一旦移交了案子,不論是我還是王爺,都不方便再插手。下官想,若想為鄧知府減輕罪責,今日已是最後的機會,不如讓鄧知府搶在欽差到來之前主動上表請罪,下官與王爺聯名附奏,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一敘說清楚,隨同鄧知府的請罪表一同呈送京師,或許官家見了能夠網開一面。」

「聯名上表,為鄧知府求情?」

「是,王爺,我們如今能為鄧知府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屏風後面突然傳出一聲清咳,楊浩猛地抬頭望去,卻不見屏風後有人影閃動。趙德昭霍然起身繞室疾走,半晌之後,突地頓住腳步,臉龐有些漲紅地道:「好,你去見鄧知府,向他說明本王的苦心和難處,勸他立即向官家請罪……」

屏風後面又是連咳兩聲,趙德昭不理。提高聲音道:「本王就與楊院使聯名上書,請官家網開一面,薄懲其罪!」

「是,下官遵命。」楊浩往屏風處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抱拳行禮,緩緩退了出去。

◇◇◇

「王爺,老夫方才一番話都白說了,你怎麼能答應這麼做!」太傅宗介洲怒氣沖沖地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

「老師。」趙德昭躬身施禮,宗介洲避而不受,退開一旁,氣憤地道:「王爺方才也聽到了。鄧知府得此下場,他的那些親族是怎麼做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就連鄧家的親眷對他都袖手不理,王爺何必去攪這趟渾水?」

「老師,學生實在不忍……」

「王爺,我看你是為色所迷!」

宗介洲怒不可遏,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趙德昭臉上去了,他大聲指責道:「王爺,你剛剛晉陞王爵,初次代天巡狩,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就連官家也在看,看王爺的為人處事,看王爺是否幹練機事,綢繆樞極,看王爺是否心懷家國,大公無私。王爺不惜羽毛,為一犯官求情,且是值此國家危難之時,實在不合時宜,王爺這麼做,簡直是……簡直是……咳咳……咳咳……」

趙德昭見老師氣得面紅耳赤,咳嗽連聲,不禁歉疚地俯首道:「老師,學生知道老師嘔心瀝血,都是為了學生,可是……請老師寬恕,這一次,就這一次,老師就讓學生自己做一次主吧。」

宗介洲氣得胸膛起伏,大聲喝道:「千歲,你是王爺、是皇子,你當以家國天下為念!」

趙德昭霍地挺起胸來,亢聲答道:「可是學生也是一個男人,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男人!」

宗介洲氣得臉色鐵青。嘴唇哆嗦,指著他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污也。你……你你……氣死老夫了……」

趙德昭一看他氣得嘴歪眼斜,搖搖欲倒,慌忙趕上兩步把他扶住,讓他在椅上坐了,取過一杯涼茶來讓他順氣兒,宗介洲喝了口水,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臉上才算恢複了幾分血色。

看看自己這個苦心調教多年的學生,宗介洲長嘆一聲,語重心長地道:「王爺,多少帝王為女色所迷,以致丟了江山社稷。如今正值朝廷危難當頭,這種時候,換一個欽差來,恨不得殺一儆百,借泗洲昏官惡紳的人頭警懾天下呢,可是王爺卻為一女子而枉顧國法,官家會怎麼看?文武百官會怎麼看?

王爺啊,如今你雖是已經成年的唯一皇子,可官家春秋正盛,這儲君一時不急著立,皇位未必就一定落在你的頭上啊。二皇子德芳聰穎過人,最受官家寵愛,皇后也最是偏愛二皇子。況且,皇后正當妙齡,以後也未必沒有所出,王爺若是如此任性胡為,不能得到官家的青睞和信任,慮及自唐以來亂世紛紜、朝代更迭之憂,你道官家不會另擇賢明儲君么?」

趙德昭垂首道:「學生自知辜負先生的教誨……」

他咬了咬牙,又道:「可是……就這一次,就讓學生任性這一回吧。」

「你……唉!」

宗介洲無奈地搖搖頭,語重心長地道:「王爺重情重義,本是一樁好事,可是帝王天子,九五至尊,是以天下為棋盤,眾生為棋子,著眼的應該是整個天下,走的是世間這盤棋。我吃你的子,你也吃我的子;有的子糊裡糊塗被人吃,有的子義無反顧送人吃;有時為奪一子吃,須要一個精心設計;有時雙方兌子吃,卻是一場交易。一切服從大局,車馬炮象士卒為了大帥哪個不可犧牲?為了保車可以丟卒,為了保帥棄車也在所不惜。棄小情小義,看似無情,卻是為了天下,王爺這『無情』的功夫,還須好好錘鍊。」

「是,老師教誨的是。」

宗介洲見他始終恭謹,氣色好了許多,這才無奈地說道:「罷了,那……就這一次,只能這一次,下不為例。」

「是,學生遵從老師吩咐。」

這時一個小內侍悄然閃了進來,躬身道:「王爺,泗洲監察使李知覺求見。」

李知覺是朝廷官員,宗介洲卻只是趙德昭的老師,這種公事會唔的場合他是不方便在場的,便又隱到了屏風後面去。

李知覺此來,是因為明日查辦泗洲一案的欽差就將趕到,有些事情需要提前向魏王彙報一下,李知覺將他這段時間代理的事情一一稟報明白,正欲起身告辭時,神情略一猶豫,又道:「王爺,下官來時,見鄧府小姐正在碼頭上徘徊,意欲見王爺一面,只是為侍衛所阻,不得登船。」

「鄧姑娘來了?」趙德昭忘形地站了起來,忽地想到屏風後面的宗介洲,笑容不由一僵,又緩緩坐下,面無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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