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軟紅十丈,煙火人間 第十五章 再面君

出了正月。春天的腳步一天天近了,山潤水漲,萬木復甦,小草吐綠,百花綻蕾,輕風吹面不寒,只是隨風而來的柳絮拂之不去,讓人煩惱。朝廷這架龐大的政治機器緊鑼密鼓地運轉起來,開始進行討伐南漢的準備,「愣大夫」楊浩已經漸漸淡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範圍。

開封城西,禁軍大營。

轅門口戒森嚴,士卒衣甲鮮明,目不斜視,一排排士卒站得筆直如線,彷彿銅牆鐵壁一般。許多披甲戴盔的將領如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個寬袍大袖、頭戴軟腳襆頭的壯年男子正自轅門中走出來。

這人四十上下,身材結實魁偉,方面大耳,膚色略黑,濃眉下一雙大眼凜凜生威,顧盼自雄。不過此刻他的神色十分輕鬆,與亦步亦趨隨在他左右的將領們有說有笑。正是大宋官家趙匡胤。

軍營前停著一行車馬,沒有旗幟,馬車上也沒有什麼標識,看起來就像普通豪門大戶家的馬車,但是馬車周圍侍立的便衣大漢卻不是尋常大戶人家能找得出來的了。這些大漢就彷彿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不是說他們的模樣,而是說他們的身材,氣質。

這些大漢按現代的標準來看,個個都在一米九左右,魁梧高大、氣壯如山。站在車轅兩側的兩個大漢,更是身高兩米以上的巨人,身材高大、肌肉結實,將那束腰的黑綢胸襟綳得緊緊的。

趙匡胤悠閑行來,駐足笑道:「好啦,不用送了,老黨啊……」

「臣在!」

一員黑面黑須、如同鐵鑄的披甲大漢立即踏前一步,雙拳一抱,甲葉鏗鏘,真是好威風的一個將軍。

趙匡胤笑道:「你的兵練的是好的,朕非常滿意。只是這軍械是士卒的保障,卻也不能馬虎。方才演武,所擲油罐,十個倒有三四個是不濟事的,一旦臨戰如何能用?這不是難做的軍械,而且可以就地製造,所以才委你本部軍匠去做,你可要加強對軍匠的督察啊。」

那老黨。也就是馬步軍都指揮使党進,一張黑紅的臉龐有些發紫,吃吃地道:「是,臣……臣知道了。」

趙匡胤看了愛將發窘的模樣,又笑問道:「老黨啊,如今已是春暖花開時節,再做幾日準備,就要發兵征討南漢了,你這營中有兵多少?可有空額?武器配備都是哪些?尚有什麼短缺,心中有數么?」

「呃……」党進左顧右盼,兩眼亂飛。當著官家的面,他手下的幕僚們又不敢與他耳語,把他急得滿頭大汗,一張黑臉都扭曲起來,好半天也憋不出個屁來。趙匡胤身旁還有趙普、潘美、曹彬等一干文武重臣,看見素來臨戰驍勇、有進無退的無敵將軍党進這般為難模樣,都掩口偷笑,卻無人上前替他解圍。

党進無論用兵打仗都是可圈可點,只是那都是戰場上磨練出來的本領。他一個大字不識,日常治軍、管理糧秣軍械的事卻不在行,問他這些事可不難為死了他?眾文武都等著看他這莽夫的笑話。唯有驍雄軍副指揮使呼延贊與党進私交最好,一見這位上司彷彿便秘一般,呼延贊都替他憋屈的慌。窺個空檔兒,呼延贊趕緊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党進晃蕩著一對牛眼珠子正四下尋找救星,一見呼延贊的動作忽地想了起來,急忙往腰帶里一摸,抻出一截木板,這木板學名叫梃子,可以用來記下一些要緊事,作用與朝臣使用的笏板相似,都是個備忘錄。

趙匡胤行伍出身,不願整日待在禁中,時不時的就四下尋訪一番,軍營是他最愛去的地方。禁軍各廂的將領許多都不識幾個字,為防官家問起,都把一些緊要數據記在梃上以備萬一。党進瞧著有理便也跟了一迴風,問題是旁的將領識的字少,他卻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就是讓幕僚幫閑們給他記下了數字,他也只能是看著梃子乾瞪眼。

趙匡胤含笑道:「怎樣,快快說來。」

党進咬牙切齒地瞪著那梃板,好象瞪著殺父仇人一般,仔細看了半晌,還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只好把心一橫,將那梃板往趙匡胤跟前一遞,粗聲大氣地道:「臣的兵數、配備都寫在這裡,官家但請看,俺不認得這鬼畫符兒。」

趙匡胤本就是有心戲弄他。聽到這話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一旁趙普、曹彬等人盡皆大笑,党進面紅耳赤,無地自容。趙匡胤在他胸口捶了一拳,笑道:「你這廝也曉得害臊么,呵呵,哈哈哈,朕不難為你了,去吧去吧,這些事你可以交與幕僚打理,但是行軍調度、陷陣衝鋒,你可不得跟朕打馬虎眼。」

趙匡胤笑容滿面地說完,擺擺手轉身登車,党進躬身大聲道:「臣党進恭送官家。」

趙匡胤車駕啟動,其餘官吏也各自上轎、乘馬,車隊剛剛走出幾丈遠,党進便直起腰來,在旁邊一個慕僚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氣憤地罵道:「養著你們也不見什麼用處,見俺為難,怎也不提醒一句?」

党進平素待人隨和,手下並不怕他,他不罵還好。這一罵起來,身邊眾將、慕僚,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党進氣極,一張臉已成了茄子色兒。党進的嗓門大,趙匡胤坐在車中也聽得清楚,不由搖頭一笑,說道:「這個夯貨,直朴的可愛。」

說到這裡,趙匡胤雙眉一鎖,忽地想起楊浩來。手指在車中矮几上輕輕叩彈著,他抬頭問道:「那個楊浩,如今在做什麼?」

隨行而來的內侍副都知顧若離連忙答道:「官家,楊浩自見駕之後每日待在館驛安份的很,出了正月之後他便張羅著在麴院街買了一樁不小的宅子,又託付牙婆聘買歌伎舞女、婢子家僕,為了這些事一直在忙,這兩天才剛剛清閑了些,昨日去遊了大相國寺。」

「唔……」趙匡胤不置可否地輕應了一聲。顧若離瞧瞧他臉色,又細聲細氣兒地道:「官家,奴婢曾受官家差遣,去過蘆嶺州。奴婢以為,蘆嶺州官吏之所以忠於楊浩,對他言聽計從,是因為他們盡皆是楊浩委任,這些人自以為官位前程盡皆依賴於楊浩。官家厚待他們,讓他們曉得誰才是天下之主,他們自當心向朝廷。

再者,楊浩離其位,遷其地,久而久之,影響自弱。蘆州建州時強藩環伺,雜胡侵掠,第一要務乃是建立軍隊、擴充軍備,再加上蘆州百業待興,哪一處不要銀子,他卻花了大筆銀錢把州府衙門建得富麗堂皇,雖說楊浩在西北交結折藩,又以胡制胡,打擊橫山諸羌小部落,卻可看出此人有智而少識,好大而喜功。他本出身寒微,不識富貴。如今留在開封繁庶之地,聲色犬馬,富貴榮華,縱曾有過野心,也要漸漸消磨了。」

「嗯!」趙匡胤還是不置可否。往座位上一靠,微微閉起眼來,顧若離一見,便立即閉口不言。

那一日金鑾殿上楊浩不倫不類的一番致辭,偏偏還說的鏗鏘有力,無比認真,惹得文武百官忍俊不禁,趙匡胤也是剋制不住,本來一肚子的火氣都笑沒了。

不過雖說這段小插曲讓他對楊浩的認識有所改觀,聽政之後還是留下了他,把他喚到文德殿去,將蘆州知府的奏表丟給他看。楊浩看到一半臉色就已大變,既沒有矢口否認與自己有關係,也沒有百般推諉責任,當即便叩頭謝罪。

自他被自己特意留下並帶到文德殿時起,趙匡胤就已經在冷眼觀察他了。令他留下時,他的喜不自勝,單獨面對自己時的忐忑不安,把奏表遞與他時的困惑不解,再到閱至一半時的臉色大變,完全是一個事先毫不知情者應有的表情變化。

他沒有為自己辯白,倒是符合他一向的性格,當初他的奏表上把功勞盡皆推與羅克敵、赫龍城、劉海波等人,連與他不合的程德玄都捎上了一筆,正是重義之人。如果此時他心中有鬼,便不可能有此反應。

想到這裡,聯想到自家曾受的冤枉,趙匡胤不免有些動搖。他好言寬慰一番,直說自己對他信任有加,相信不是他策劃此事,讓他安心住在東京,置地造屋,買婢雇仆,歌兒舞女好生過活,便把他打發了出去,話中之意,雖未因此事遷怒於他,卻是要讓他從此長居開封,做個有祿無權的閑逸散官了。

趙匡胤曲意安慰,亦有他的目的,如非必要,他是不會擅動殺心的。坐天下,大不易,如今征戰四方,幾年間已滅了荊湖、後蜀、侵佔了北漢大片領土,這些地方不是用兵打下來,把大宋的旗幟往城頭上一插,它就理所當然地成為宋國領土了,要征服民心、要貫徹統治,要王化其民,這些就不是武力能夠解決的問題了,而且更非一時一日之功。如今馬上要對南漢用兵,西北地區實在不宜再生事端,將楊浩羈縻於京師,一定程度上就能穩住蘆州。

至於楊浩倒底有無野心,他也沒有就此撇開不管。楊浩走後,他便召來『武德司』的一位『幹當官』,親自囑咐一番,命他遣派幾名『親事卒』嚴密偵司楊浩的一切動靜。

第二日一早,楊浩的一名親隨悄然離開東京往西北而去,武德司的幾個『親事卒』立即暗中相隨,待那信使行至白沙鎮時,一個『親事卒』在他酒中下了**,趁機竊了他的書信抄錄下來,又將書信原樣封好放回他的懷中,這才迴轉東京。

當這豢抄的信擺在趙匡胤案頭時,楊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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