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軟紅十丈,煙火人間 第十二章 各西東

丁承宗安坐不動,徑自揮毫潑墨,陸湘舞屏息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丁承宗的一切都毀在她的手裡,如今她孤苦無依,求告無門,唯一的倚靠卻只有丁承宗,她還有什麼話說?丁承宗一言不發,陸湘舞的心便如懸九仞高崖。

她俯首於地,房中靜的可怕,只能隱隱聽到筆峰遊走於紙上的沙沙聲音。過了半晌,陸湘舞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終於崩潰地哭出聲來:「官人,奴家知錯了,往昔種種,奴家不敢辨言,只求官人能饒恕奴家,奴家願侍候官人膝前,為奴為婢、做牛做馬,亦不敢稍有怨言,官人。饒我,饒我啊……」

她一面哭、一面說,一面叩頭,額頭叩在地板上「空空」作響,丁承宗把筆一提,袍袖一卷,輕嘆一聲道:「何談一個饒字?」

他那袍袖一帶,那張紙便自案上飄然落下,盪了幾盪,飄到陸湘舞面前,紙上墨跡淋漓,只見一崖、一松,一月如鉤。筆劃凝練,一眼望去,自有一股冷肅蕭殺之氣撲面而來。

聽清丁承宗的話,陸湘舞先是一呆,繼而狂喜:「他……他不怪我?他不怪我么?官人不忍怪我,哪怕是冷落了我也沒關係,我今後只要小心侍奉、曲意奉迎,還怕不能哄得他回心轉意?」

陸湘舞立即叩首謝道:「官人,奴家所作所為,實在羞對官人,官人卻如此寬宏大量,奴家慚愧莫名,今後奴家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心一意守在官人身邊……」

丁承宗又取一張紙來,痴痴望空半晌。舉手一蘸墨汁,揮毫疾寫,筆走龍蛇,須臾停住,再蘸濃墨,懸於紙上半晌,一滴汁如淚落下,他順勢又寫三字,把那頁紙往陸湘舞面前一丟,淡淡說道:「饒是不必的了,合則來,不合則去罷了。我丁承宗縱然是殘廢之身,也不會容你這樣的婦人!丁家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也容不得你這樣的女子入祖墳!」

陸湘舞一呆,捧紙在手,只看清頂頭「休書」兩個大字,便是一陣頭暈目眩。恍惚中,只見丁承宗昂然坐著,他雖矮了半截,但是脊樑仍然挺得筆直,就像一株孤傲的輕鬆。

他將案幾慢慢推到一邊。以手據地,緩緩向門口行去,陸湘舞驚恐之及,彷彿最後一絲倚靠也要離自己而去,不由悲呼一聲,搶上前去按住了丁承宗拖擺於地的長長袍裾,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丁承宗,這時她眸中的哀怨和悲傷,簡直連鐵石心腸的人也能打動。

她只盼丁承宗肯回頭看他一眼。但是丁承宗根本不曾扭頭回顧,他仍然一步步挪向門口,那袍裾便從陸湘舞纖纖的指下一寸寸滑走,陸湘舞失魂落魄地看著手指按住的最後一張袍襟,耳中聽到丁承宗低低的吟誦:「一修一切修。一斷一切斷。一證一切證。如斬絲染色。一剎那頃。能至菩提……」

◇◇◇

丁承宗拉開障子門,只見父親續弦周氏牽著年方九歲的小妹,父親的兩個侍妾以及幾個貼身的丫環,正滿面戚戚地站在院中,惶惶地看著他,丁承宗沒有言語,守在門口的兩個楊浩侍衛將他抬上藤椅,這時他的小妹終於忍不住怯生生地喚了一聲:「大哥。」

丁承宗蕭索地一笑,柔聲道:「小妹……」

他又抬頭看看周氏和兩位如夫人,看出了她們眼中的提憂和彷徨,便道:「大娘,二娘,三娘,照顧你們,是一個丁家男人的義務,丁家的男人一天沒有死絕,你們就不是孤兒寡母。請大娘帶幾名貼身的丫環。幫湘舞收拾一下,送她離開。眼下前廳還有一些事情未了,我還要趕過去,二娘、三娘,你們且回房去歇息,這天,還沒塌下來呢,你們不必擔憂。」

周氏點了點頭,拉起小女兒的手,兩個妾室臉上也露出了感激寬慰的神色,她們目注著丁承宗被兩個侍衛抬上藤椅走向前廳,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是稍稍安定下來。

二進院落的大廳里一片冷落,只有楊浩默默地坐在椅上,廳門口立著兩個魁梧大漢,此外再無一人。

一見丁承宗出來,楊浩立即站了起來。

丁承宗停在廳口,與他相視良久,忽然沉聲說道:「扶我起來。」

楊浩剛欲舉步上前,丁承宗一掌虛按,止住了他的動作,又說一聲:「扶我起來!」

左右兩名大漢急忙上前將他架起,丁承宗離了椅子。到了楊浩近前,忽然雙臂一振,掙脫兩個大漢的攙扶,「噗嗵」一聲跪在了楊浩面前。

楊浩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攙扶:「大少爺,你……這是做什麼?」

丁承宗澀聲道:「你對丁家,情至義盡。丁家上下,卻對不起你,今日,我要向你請罪。」

楊浩忙道:「這話從何說不起,丁承業害我。是丁承業的事。楊浩不是那種一人結怨,恨及滿門的人,何況我在丁府時,大少爺對我百般維護,那份情意,我始終銘記心中。」

丁承宗苦澀地一笑,黯然道:「不,你不知道,當初……廣原防禦使程大人傳書邀你赴廣原,而我為了留住你,卻將書信燒掉了。」

楊浩登時怔住,這樁公案終於真相大白了,他原還以為葉家車行失落了這封書信,沒想到卻是落在丁承宗手上。丁承宗將那日的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黯然說道:「你若當日便走了,想來以後也不會遭遇了那些事情,說起來,罪魁禍首是我才對。」

楊浩木然半晌,往事一一湧上心頭,一時也是百感交集。心中些許怨氣他也是有的,可是叫他遷恨丁承宗,以他的理智又實在做不出來。不錯,那封信是被丁承宗燒了,可是丁承宗當日若不在那裡,這封信就會落在他的手中么?

丁承宗燒掉那封信,不是想要害他,而是看出二弟朽木難雕,費盡心思想要把他留下,說服父親讓他認祖歸宗,讓他成為丁家的掌門人,這算是想要害他么?至於其後造化弄人,就連丁承宗也是始料不及了。如果循本溯源,這仇都能追索算到丁承宗的頭上,那自己穿越時空,改變了傻子丁浩的命運,算不算是害死了楊氏和羅冬兒的元兇呢?

丁承宗見他黯然出神,低聲說道:「我被人下毒害得生不如死。最後又是你救我醒來,我欠你的,真是太多太多了。丁承宗如今已是一個廢人,再無報答補償你的一天,只有就此了結了自己性命……」

他抬起頭來,注視著楊浩,沉聲說道:「雁九所說的那番話,你也聽到了,這個疑問,我已猜到了幾分,可是總要從他口中逼出詳情,才能真相大白,所以現在我還不能死,我要回去查明此事。待懲治了他們,我自會把性命交給你。只是……不管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你的身上,終究是流著丁姓人的血,到那時候,你已是我丁氏血脈唯一的男人,我想求你,闔府上下,這些老弱婦孺,拜託你妥為照顧。」

丁承宗這番話就是把丁家的婦孺要託付於楊浩了,自然,丁家的財產便也盡數交託了給他,可是丁承宗雖聽他說恩怨分明,只找丁承業算帳,不會遷怒丁氏族人,卻知他對丁家實是深惡痛絕,雖說現在那個戒律森嚴、家規腐朽的丁家早被丁承業打得破破爛爛面目全非,如今只化作了一筆浮財,早已不復當初的模樣,但是楊浩骨子裡對丁家的那種厭惡感是不會消除的。

或許換一個人,反正往事已矣,死都也難復生,巴不得順水推舟,接掌丁家這龐大的財產,不過是替他照顧三位夫人、兩位小姐,幾個婦孺而已,這樣的好事哪裡去找?可他卻知道,這財產再龐大十倍,也未必打動得了楊浩的心。否則他當初寧可搬進城去寓居,將丁家拱手相讓時,楊浩也不會仍然一意求去了。

是以這話說罷,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楊浩,只盼他意志哪怕稍有鬆動,可是仔細看了半晌,他還是失望了,楊浩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默然良久,才俯下身去,雙手攙住自己的臂膀,低聲說道:「你且起來。」

看到楊浩堅決的神色,丁承宗沒有再拒絕,順勢被抬了起來,兩旁立即有人推過藤椅讓他坐下。

「我這次奉旨回京,繞道霸州,為的就是報仇雪恨。」

楊浩望著丁承宗,直言不諱地道:「我也不瞞你,我知道,不管丁承業做了多少錯事,他畢竟和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除非他犯了對丁家十惡不赦的大罪,只要能維護他,你們還是要維護他的。」

丁承宗的兩頰微微抽搐了一下:「現在……卻未必了。承業是被雁九帶回來的,現在想來,他很可能李代桃僵,用自己的骨肉換掉了我真正的二弟,這些,我已經想到了,現在差的只是一個口供罷了。」

楊浩說道:「但是在此之前,你並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此來霸州,我本打算暗中下手,殺掉丁承業和雁九。可是,當我義父拿出他從草原巫師那裡得到的毒藥時,我對你的中風昏迷產生了懷疑,所以才改弦易轍,想看看能否用這解藥救醒你,如果這葯真的奏效,那你被人下毒便確定無疑了,相信那時你也會與我一同找出真兇。」

丁承宗愧然道:「丁家對不起你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你卻一直以德報怨,聽你一說,我更是無地自容。」

楊浩輕輕搖頭,說道:「如今,我們想要的確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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