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軟紅十丈,煙火人間 第九章 柳暗花明

一乘馬轎緩緩駛進王下庄,在丁家別院門前停下。青衣小帽的高大手腳麻利地跳下馬車,放好踏板,將簾兒一掀,陪笑道:「九爺,咱們到了。」

正在車中沉思的雁九唔了一聲,一彎腰走了出來,提著袍裾,穩穩地踏到地上。天兒已經冷了,雁九穿一襲夾棉的直掇長袍,頭頂一方軟腳襆頭、腳下一雙皂色暖靴,打扮得像個大戶人家的老爺。

可惜。他雖然努力模仿著丁庭訓、丁承宗的舉止氣度,但是總帶著一些猥瑣的味道,那腰桿兒也總是下意識地彎著,哪怕剛剛直起來,一走路便又哈下腰去。雖說他一直以自己是大唐七宗五姓中的盧氏後人自居,骨子裡不無一股傲意,就連丁家他也絲毫不看在眼裡,可是假奴才做久了,許多習氣便也難以改正。他可是做了幾十年的奴才了,也只有和二弟盧一生單獨在一起時,他才能不知不覺地恢複大戶人家子弟的雍容氣度。

雁九抬頭看了看門楣上的「丁氏別院」四個大字,不屑地把嘴一撇,便貓著腰進了宅子,高大一臉奴才相地跟在他的屁股後面,小奴才跟著老奴才,施施然地晃進了院子。

到了第二進院落,小青早在院中相候,一見他來,忙福身施禮:「婢子見過九爺。」

對雁九,她們是又厭又懼,所以臉上的表情揉和在一起,便顯得十分複雜。雁九倨傲地一笑,輕輕一拂長衫,對高大吩咐道:「在這兒候著,我去見過大小姐。」說罷便泰然舉步向前行去。

「大小姐,不知召喚老奴來,有何吩咐啊?」

一見丁玉落。雁九便皮笑肉不笑地問道。

「雁管事來了。」丁玉落一見雁九,連忙放下茶盞,努力平靜著自己的神色,不使自己露出什麼異樣。她本以為大哥既然醒來,當下就可以陪著大哥趕回丁府去,以丁家長房長子的身份,從丁承業手中收回大權,驅逐雁九等一眾奸佞之徒。卻不知大哥和二哥私下商議了什麼主意,回頭便囑她把雁九引來,又教了她一番說辭。丁玉落雖不明其中緣故,但是丁承宗和楊浩是她最信得過的人,便也依計從事。

她將茶盞輕輕擱在桌上,瞟了雁九一眼,冷聲道:「這天可是越來越冷了,王下庄的別院已不適宜讓大少爺繼續將養身子,本姑娘要帶大少爺回府里去住。」

雁九一怔,隨即曬笑道:「當初可是大小姐執意要搬出來住的,現在卻要搬回去了么?」

丁玉落杏眼一瞪,斥道:「怎麼?使不得么?」

雁九皮笑肉不笑地道:「使得使得,當然使得。老奴還道是什麼大事呢,不就是回府居住么。大小姐只消遣個使喚丫頭回去吩咐下來,老奴自會備了車馬來迎,大小姐又何必煞有介事地喚老奴來呢。呵呵……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大小姐就算回去,怕也住不了幾天了,如今丁家大宅已不姓丁了,過了年關,就得交出去。回去……只怕是觸景傷情啊……」

丁玉落強抑怒火,攸地坐直了身子,寒聲說道:「大膽,你在奚落本姑娘么?出售祖宅,這是何等大事,豈容承業一人做主。這售屋的契約,做不得准!」

「哈哈……」雁九怪笑一聲,裝出來的謙卑模樣一掃而空,他把腰桿兒一挺,大模大樣地走過去往丁玉落的下首一坐,撇著鬍鬚笑道:「大小姐,這白紙黑字兒,可不是想取消就取消的。」他微微向前一探身,臉上的笑容便帶上了幾分冷意,不陰不陽地道:「那是要吃官司的。」

看著丁玉落隱忍不發的怒意,雁九直起腰來,往椅上一靠,嘿嘿笑道:「再說……這個家可由不得大小姐你做主。」

丁玉落針鋒相對,冷笑道:「我做不了主,大少爺卻做得了主。」

「哦?」雁九笑得頗有幾分皮裡陽秋的味道:「大少爺么,自然是做得了主的。可是……大少主如今還能做主么?」

「我為什麼便不能做主?」

◇◇◇

裡屋突然傳出一個聲音,雖然中氣不足,略有虛弱,卻不失威嚴。

雁九就像被馬蜂蜇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雖然已經有半年不曾聽到這個聲音,但這聲音他絕不陌生。他本以為一輩子也不會再聽到這個人說話了,此時驟然聽到,饒是他心機深沉,也不由得臉上變色,驚駭莫名。

小源推著一輛藤椅輪車從房中慢慢走了出來,丁承宗腿上搭著一條毯子,竭力坐直了身子,雙眼炯炯,不怒自威。

雁九一見丁承宗便如遭雷殛,驚得面色如土,他指著丁承宗,兩眼凸出,「嗬嗬」半晌,卻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

大少爺醒了,丁承宗醒了。這怎麼可能?一時間雁九如墜千層霧裡,那毒不是絕無解藥的么,他怎麼忽然清醒了?

雁九素來深沉多智,驟然驚此巨變。心中一時也沒了主意。正不知所措的當口兒,丁承宗已淡淡吩咐道:「玉落,你們先出去。」

「大哥……」丁玉落擔心地看了他一眼,丁承宗仰天一笑:「哈哈,你擔心什麼,我既已醒來,便再沒人能害得了我。」

他冷笑著瞥向雁九,不屑地道:「這個狗奴才,頂多在背後煸風點火,攛掇那個不成器的二少爺去做些混帳事,他敢對我怎樣?你們出去!」

「好。」丁玉落無奈地答應一聲。帶著小源退到廳外,順手把房門帶上。

「雁九!」丁承宗忽然沉喝一聲,雁九下意識地便是一哆嗦。

他幼懷大志,潛伏在丁家,初時是為勢所迫,逃避七宗五姓的追捕,後來則是想要來個李代桃僵,借丁家勢力恢複自己家門的榮耀,自始至終,他就沒把自己看成一個奴僕。可是,就算是作戲,這二十多年的假奴才做下來,對「主子」也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種敬畏之意,丁承宗一聲沉喝,他自然而然地便生出了畏懼之意。

「雁九,你沒想到我能醒來吧?當日……看到那醜陋不堪的一幕,我氣怒攻心,昏厥過去,好在我自幼習武,身體強健,又得玉落悉心照料,為我延醫問葯,天可憐見啊,今天,我終於醒了過來……」

他目視雁九,雙眼直欲噴出火來:「想不到,這才半年的功夫,我丁家……被那不肖的兄弟折騰成這般模樣,你……」他一指雁九,怒斥道:「你媚主惑上,為虎作悵,也是難辭其綹。」

雁九心中急急轉著念頭,臉上卻做出畏懼失措的神情,連連擺手,惶恐地辯解道:「大少爺,老奴……老奴只是一個下人罷了。雖然極受二少爺寵信,其實在外面也不過是狐假虎威而已,哪裡真能做得了二少爺的主啊,求大少爺明察。」說著把袍襟一撩,「卟嗵」一下就跪了下去,叩頭如搗蒜。

丁承宗緩緩吐出一口氣,臉上的神色和緩了一些:「哼!我諒你這老奴才也玩不出什麼花樣。」

他臉頰抽搐了一下,難抑話中的恨意:「今日我讓玉落誑你來,就是要給你一條悔過自新的道路,你若聽我吩咐,我便網開一面,饒過了你。否則,我不但要把你這老殺才逐出府門,還要送官究辦,治你一個惡奴欺主之罪!」

雁九跪在地上,藉著叩頭的掩飾,心中暗暗思量:「看來丁承宗還以為他是氣極攻心方才暈厥,這麼說,他知道的實在有限。也不知他把我誑來到底意欲如何?他今日剛剛醒來么……那就是說……知道他辦醒的也只有他身邊幾個人?」

想到這裡,雁九眸中閃過一絲陰柔的狠意,但是他的聲音卻更加惶恐了,渾身顫抖著道:「是是是,老奴糊塗,只為討好二少爺,做了許多糊塗事,可……可老奴不明白能為大少爺做什麼事。二少爺不管做了多少錯事,終究是大少爺的親兄弟,大少爺既然醒了,為何不喚來二少爺直斥其非,卻……卻召來老奴呢?」

「親兄弟?哈哈哈哈……」

丁承宗發出一串悲憤的笑聲,笑聲一止,他拍著扶手怒聲斥道:「老殺才,你還要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么?罷罷罷,就當你原來毫不知情,可我昏迷這半年多來,承業與那賤人勾搭成奸,私通款曲的事還能瞞過你不成?」

他怒目圓睜,森然喝道:「你當真半點不知?」

雁九恍然道:「老奴……老奴明白了,難怪大少爺把小姐也遣了出去,大少爺是不想……讓大小姐知道這樁家醜么?」

「哼!」丁承宗發出一陣粗重的喘息聲,顯然正在強抑怒意。

雁九眼中詭譎的目光微微一閃,試探著問道:「大少爺可是想要懲治他們,又不想把這樁醜聞張揚開去,鬧得滿城風雨,丟盡丁家臉面,所以……想要老奴將功贖罪,幫助大少爺對付他們,是么?」

丁承宗冷笑道:「你這老狐狸,果然一點就醒。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你若聽我吩咐,過往之事,我便概不追究,待我懲治了那對姦夫淫婦,你照樣還是丁家的大管事。」

「呵呵呵呵……大少爺寬宏大量,老奴先謝過少爺了。」雁九聽明白丁承宗的用意,一顆心便放了下去。他慢慢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笑容:「人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此話真是一點不假。老爺好面子,一輩子好面子,結果是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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