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開花十丈藕如船 第三十五章 上弦

蘆嶺谷外十里處,是一座新建的大牧場,李光岑的族人中,老弱婦孺被安排在谷中,年輕人日常放牧則住在牧場。牧人的住處十分簡單,他們的家已經安置在谷中,這裡只是他們游牧的臨時住所。

牧場並不太大,李光岑的族人自吐蕃草原遷來時,已將牛羊等行動緩慢的牧畜盡量變賣了,帶來了只有大批的馬群。不過這些馬對草料的消耗也是非常龐大的,牧場的草料已堆成了數十座高高的草塔,壘得嚴嚴實實的。這樣的地方最重防火,所以周圍以柵欄隔開,旁邊依託的就是蘆嶺河水。牧人們的住處則在河對岸,以確保不會散了火種引燃草料。

正是黃昏時分,幾個負責照料草料的牧人繞著草場轉悠了一圈,沒發現什麼異樣。但是河對岸卻見有幾匹駿馬馳進了牧場。幾個牧人眯著眼睛手搭涼蓬向那些人望去,就見他們一刻不停,徑自馳入了牧場大門,隨即木柵欄門又緊緊關上了。

穿著條紋長袍的葛羅祿撫著山羊鬍子喃喃地道:「俟斤大人也來啦。這是第幾起人啦,今天來的各位大人,大多都已在谷中定居,平常不大出來啊,看這樣子,似乎有大事發生啊。」

他的侄子熱介甫湊上來道:「是不是要打仗了啊,今天晌午,我就見到楊浩大人的貼身侍衛壁宿、穆羽,還有十幾個人,各帶三匹駿馬,帶著乾糧袋離開了蘆嶺谷,像是要行遠路的樣子。叔叔,咱們要不要去打聽一下?」

葛羅祿瞪了他一眼,訓斥道:「不許多事,咱們的差使就是看管好草料場,大事自有大人去決斷,好好巡弋,真若有事,咱們看管的地方也萬萬不要出事。」

熱介甫吐吐舌頭,連忙應了聲是。葛羅祿又回頭看向牧場方向,喃喃地道:「才只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啊,願真主保佑我們,魔鬼地烈火不會燃燒到我們的家園裡來。」

葛羅祿是一個回紇人,自唐永徽年間穆罕默德第三任哈里發歐斯曼派遣使者到達長安朝見唐高宗,宣傳大食帝國和伊斯蘭教教義之後,伊斯蘭教便在中土開始傳播起來,葛羅祿就是一個伊斯蘭教的虔誠信徒。由於與其他部落爭戰時自己的部落被消滅,輾轉逃到了吐蕃人的地盤,並最終成為李光岑部落的一員。

如今在蘆嶺州得以定居,他十分滿意現在的生活,真的不想自己的家園再一次被戰火屠戳,然後逃到草原上過那顛沛流離的遷徙放牧生涯,每日都要同惡劣的自然環境和不友好的其他部落戰鬥,可是面對預感到的危險,他也無能為力,只能向真主虔誠地祈求。

牧場中央不,圓頂大帳內,蘆州團練副使李光岑居中而坐,左右分坐的都是些四五旬的年長者,這些人都是當年追隨他左右,一同流浪在吐蕃草原的親信部屬,他的人既牧且兵,這些人就相當於統兵的將領了。

事實上他們的確很快就要做官了,楊浩的奏章已經呈送開封,這些人都被列為帶領營帳族人歸降的羌部頭人,以趙官家的大方,每人一個指揮使的頭銜是跑不了,只不過這官就像天上的齊天大聖,有職無權,是用來拴猴子的繩子罷了。

李光岑面色凝重地道:「很好,大家都到了。今日,老夫收到了浩兒的飛羽傳書,銀州李光儼得夏州授意,率兩百輕騎半路偷襲,欲置我的浩兒於死地。」

眾人聽了登時便是一驚,人人面露異色,卻無人交頭接耳,只是盯著他看。李光岑飲一口烈酒,平抑了一下心情,這才繼續說道:「浩兒無恙,如今已安然抵達野離氏部落。不過……」

他雙眉一擰,沉沉笑道:「你們說,李光儼既已出手,夏州會對咱們就此收手嗎?」

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一躍而起,大聲咆哮道:「主上,我早就說過,這繼難軍本就該是您的,這夏州本就該是您的,党項七氏既與夏州交惡,正好為我所用。我們匯合諸氏部落,討伐夏州,為主上奪回大位吧,縱然身死疆場,為主上而死,我等亦無怨無悔。」

另一凶睛老者也是老而彌辣,氣虎虎地道:「主上仁厚,一心為族人考慮,寧可放棄自己應得的權位,退隱在這蘆嶺州,只希望能為我們尋一處安定的所在。可是如今看來,咱們想罷休,人家卻不肯吶。主上,挑起您的大旗,咱們召集党項七氏,跟夏州李光睿干吧。」

李光岑閃目一看,捋須笑道:「木英啊,你這火爆的脾氣呵……」

他一仰脖子,又灌了一口酒,大概是喝的沖了些,看著眼前這豪邁不減當年的花白頭髮的老者時,目光不免有些瑩然:「唔……這麼多年了,咱們隱姓埋名流浪在吐蕃人的草原上,我幾乎已經忘了你的本名,木英……納木罕吶,你可是從九歲起就跟著我,做我的野可兒了,跟著老夫,你不曾一日享有一個勇士的榮耀與富貴,就連名姓都被改掉,老夫愧對你啊……如今多少年過去了,你的孫子也有九歲了吧,納木罕啊,你已經老了,頭髮都變得花白了,」

契丹語中的那可兒與羌人所說的野可兒語意相同,都是近身侍衛的意思,李光岑這番感傷的話說的真情流露,那花白頭髮的凶晴老者聽了不禁熱淚滾滾,眉頭一皺,就起了三道橫紋,像極了一頭雄壯的西北虎。

他把袍襟猛地一拉,露出長滿黑毛的胸膛,握緊雙拳「嗵嗵」地擂著自己的胸口道:「主上,納木罕還沒有老,還能騎得了快馬、射得了利箭,還能跟著主上掃蕩整個大草原,讓任何敵人聞風喪膽。只要主上一聲令下,納木罕就還是當年的納木罕,永遠沖在主上馬前的那個納木罕。」

那些四五旬的漢子紛紛離開席位,走到李光岑面前,慷慨激昂地道:「主上,我們依舊是主上麾下最兇狠的一群草原狼,令任何人都要聞風喪膽的草原狼,敵人再強大,我們也不怕。您下令吧,仇人已經磨亮了屠刀,我們不能再做溫馴的綿羊了。」

一個瘦長臉,臉上深深一道刀疤,傷愈後肌肉糾結,以致收緊了半邊臉的皮膚,顯得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的老者激憤地道:「主上,現在連李光儼都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我們不能再忍耐了。他李光儼是個什麼東西,他老子李彝景當年對主上那是何等巴結,每逢主上的生辰,他都不遠千里,派人趕赴吐蕃部落給你送上一份厚禮。

可是李彝殷篡奪了主上的權位之後,這李彝景就像一條沒有骨氣的狗兒,轉而又巴結上了他。這也罷了,如今李光儼甘為李光睿鷹犬,竟對少主下毒手了。主上是夏州草原之主,是所有党項羌人的王,豈能受李光睿帳下走狗之辱,主上之唇,就是我們所有野可兒的恥辱,請主上下令,讓我們去決死一戰吧,我們要用鮮血來洗刷這恥辱,維護主上與少主的榮光!」

李光岑點點頭,欣然道:「俟斤,你們的勇武當然不減當年,你們永遠都是老夫麾下最勇猛的野可兒。可是,老夫這身子骨兒不成啦,我的族人、我的基業,已經全都託付給了我的義子楊浩。你們服從他,就是服從老夫。本來,浩兒是不想與夏州衝突的,至少現在不想。可是,現在人家先動手了,咱們還能坐以待斃不成?」

他抖抖手中的一紙信箋,沉聲說道:「現在,我的義子以飛鷹傳書,要老夫調撥族中所有勇士為之一戰,這一戰若成,至少可保我蘆嶺州三年太平無事,使我族與党項七氏可以從容地休養生息,積聚力量。老夫思慮良久,覺得我兒這計畫雖然兇險,卻未嘗沒有成功的希望。今日我召你們來,就是要告訴你們……」

他緩緩站起,張開骨節粗大的手掌,狠狠向下一揮,大喝道:「我們戰!」

他身前眾人聽了,一個個臉上都溢出興奮的潮紅,眼中露出嗜血的殺氣,他們退後幾步,單手撫胸,齊刷刷單膝跪地,轟然喝道:「卑下願為主上一戰!願為少主一戰!」

李光岑臉上笑意漸漸消去,露出森然的殺氣,沉聲喝道:「盡起我族所有可堪一戰的男子,三百人為一隊,每一人兩匹馬,歇馬不歇人,星夜兼程,趕往炎帝谷匯合,聽候我兒調度!」

◇◇◇

野離氏大頭人蘇喀族長的小帳內,隔著一張小几,兩個年輕人正捧茶而座。坐在左首的那人,大約三十齣頭,眉眼清秀,白皙麵皮,頭戴一頂公子巾,頜下三縷微髯,穿一條黃色大提花的紗羅褲兒,外罩一件對領鑲黑邊的直裰長袍,腰系紫帶,紫帶上還墜著一串玉飾,儼然便是一個中原的士子打扮。

在他對面,一身左衽長袍,頭截狼毫小帽,腰間系著寬寬的牛皮帶子,一副羌人打扮的青年,比他還要小得多,只有二十齣頭,眉眼說不上如何英俊,卻很是耐看,有種男子漢的陽剛之氣,但是比起普通羌族游牧漢子來,眼中又有些聰慧睿智的意味。

這中原士子打扮的人,是橫山羌柯特部的頭人徹里吉。而那一身羌人打扮的年輕人,卻是蘆嶺州知府楊浩。如果這時有人闖進來,得知兩人的身份,恐怕會對他們的打扮感到非常奇怪。楊浩儘管早聽蘇喀介紹過柯特部的情形,知道他們住在最靠近漢人村鎮的地方,早已放棄了游牧改從農耕和經商,可是見到徹里吉的打扮時還是不免大吃一驚。徹里特除了名字,無論是打扮、樣貌、髮飾、談吐,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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