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奪此千竿一池碧 第四十五章 特區

楊浩和李光岑並騎站在山坡上,看著蘇喀一行人沿著連綿的山脈漸漸隱沒,李光岑這才轉向楊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浩兒,為父本想,你能妥善安置了我的族人就心滿意足了。至於党項七氏,縱然我不肯為他們出頭,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們也會放過蘆嶺河這些沒甚麼油水的百姓。想不到你竟肯如此為他們出謀畫策,你……真的有心幫助他們討伐夏州么?」

楊浩靜靜地一笑,反問道:「義父,你是真的甘願放棄奪位之恨、殺妻滅子之仇么?」

李光岑抬起頭來,目光投向了遠方,遠山如浪,綠草如波。風吹來,馬鬃揚,胯下的戰馬輕輕地噴吐著鼻息。他輕輕地拍著馬頸,緩緩說道:「曾經,我日日夜夜都想著要殺進夏州報仇雪恨,要奪回本屬於我的一切,要為妻兒報仇,不知道多少回是喊著殺聲驚醒的……

可是,隨著年歲漸老,仇恨真的漸漸淡了,人活著總要向前看,那些事畢竟已是很多年前的舊事,再刺鼻的血腥味兒也已淡了。這麼多年來,陪在我身邊的,是我那些忠心耿耿的部屬,老夫垂暮之年、來日無多,何忍讓他們為了我再去枉送性命呢。」

他回首看向楊浩,鄭重地道:「為父是真的願意放棄個人恩怨了,只想你能善待我的族人,讓他們在自己的故鄉家園有一塊棲息之地,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知道,光是這些,也難為了你,要求更多,為父如何啟齒?」

楊浩目光微微一凝:「義父,這裡只有你和我兩個人,我想知道,你是真的把我當成了你的義子,還是因為各有所求的一種利益結合,我這麼問沒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李光岑呵呵地笑起來:「浩兒,我還以為你會把這個疑問一直藏在心裏面,如果是那樣,為父還真的無法向你剖白自己的心意了。不錯,起初,我們談不上父子之情。老夫只是看你自北漢出來,一路所行所言,知道你是一個有擔當、知仁義、可以生死相托的漢子,只要你承認了這層關係,你就一定會把老夫的族人看成你的族人。可是……當你那一聲『義父』叫出口……」

李光岑的笑容變得有些辛酸起來:「聽到你叫出那一聲『義父』,雖然老夫明知你是在敷衍我,可是心裡還是歡喜的很,就像我那呀呀學語的孩兒,第一次學會叫我父親,心裡說不出的……」

他擦擦眼角,再度望向無際的草原,將馬鞭一指,振聲道:「你不信么?你往前看,草原上天高地闊,草原上的漢子性情最是坦誠直率,艱辛的歲月讓他們愛憎分明,對敵人,他們也許像野獸一般殘忍,對親人,卻有著最熾熱的感情。

你知不知道,草上原的牧人,在草場貧瘠的地方,為了讓牛羊有足夠的草源,是無法整個族群一起遷徙,尋找草場的,他們只能一家一家的獨自在大漠戈壁上尋找草源。一家人,甚至一個人,伴隨著他的,只有大群的牛羊馬兒,一柄腰刀、一根套馬杆和一條牧羊犬。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的頭頂永遠都是看著一模一樣的藍天和白雲,腳下永遠都是似乎毫無變化的戈壁和草原,他們常常半年時光都見不到一個人,他們在沉默中照料牧蓄,防禦野狼,他們只能用歌聲與天上的神交談。

孤獨和寂寞,使草原上的漢子擁有著醇濃如酒的感情。如果有一個旅人經過他的帳蓬,他會拿出自己唯一一點可口的食物熱情的款待,如果與一個素不相識的漢子言語投機,哪怕前一刻彼此還素不相識,下一刻他們就可以成為生死之交。」

他忽然大力捶了捶胸,寬闊的胸膛發出「嗵嗵」的響聲,然後亢聲喝了幾句聲調高昂的草原牧歌,頗有些「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味道。然後回首看向楊浩,眼中露出慈祥和親切的味道:「浩兒,老夫這一生都在草原上生活,老夫是草原上長大的漢子。我知道,做為一個中原漢人,你不相信我無緣無故的認了你為義子,無緣無故的就把你當成了我的兒子。那只是因為你不了解草原上男人的情懷,那只是因為你不相信親情和友情其實可以這麼簡單。」

楊浩有些錯愕地看著他,他沒有想到,會從李光岑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的確,無論是置身於現代社會,人際關係極其複雜年代的他,還是置身於丁家大院那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鄉紳豪門小社會,在那種環境下,他是不會這麼快相信一個人、接受一個人的,更遑論親情了。

不,也不是,至少對冬兒的愛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是不摻雜質的,也是最易以最快的速度讓人陷入熱戀之中的。但是親情……也可以嗎?也許是,一個初生兒,從不曾與他的父母交流過,但是從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承受了父母雙親全部的愛。然而,像他與李光岑這樣並沒有一絲血緣,李光岑……真的把自己當成了親生兒子一般看待?

楊浩一時有些茫然起來,李光岑恢複了平靜,淡淡一笑道:「浩兒,為父知道,你其實還是有些不太相信,也不會這麼快接受我。你相信日久人心,老夫卻相信一見如故。老夫不勉強你,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真心實意地喚我一聲『義父』,那麼……老夫就再無遺憾了……」

說完,他打馬一鞭便馳下了山坡。山坡下,木恩等十幾個大漢正靜靜地佇馬等候……

◇◇◇

這次與野離氏的會面,楊浩已成功地說服了蘇喀,為蘆河嶺的百姓們暫時解決了來自党項七氏的危機。蘇喀已同意回去後約齊七氏族長,來晉見李光岑大人,同時派遣信使,「再一次」向夏州「臣服」。

草原上的戰爭遠比中原要簡單的多,這倒並非因為草原上的人心思簡單,而是因為草原上的社會結構、政治架構與中原的農耕社會完全不同,體制遠沒有中原那樣健全,頭人也無法對部屬像中原那樣進行嚴密的控制。

所以草原上的戰勝者只需要臣服,沒有可能去對戰敗者進行完全的控制和管理。你臣服了,那就在你的族群活動區域內夾起尾巴老老實實做人就是,仗打完了,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鬆散的社會結構、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生活,使得各部仍然擁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因此党項七氏只要拱手臣服,戰火就會消散,而党項七氏對本部族仍然擁有絕對的控制權,而不會受到夏州李氏的挾制。除非,夏州打的是滅族的主意,或者吞併諸部,而現在的夏州,絕對沒有這樣的實力。

楊浩要求党項七氏向夏州臣服,當然只是權宜之舉,儘管如此,他還是費了好大力氣才說服了倔強的蘇喀及其族中主戰的諸位大人。楊浩開出的條件、描繪的前景,的確讓這些骨頭最硬的草原漢子也無法拒絕。

党項七氏原本就極貧窮,夏州要求他們每年供獻的牛羊、皮毛、財帛數量又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承受能力,所以忍無可忍時他們就發兵反叛,被打敗了就繼續苦捱,這個戲碼總是周而復始的不斷重複上演著。

楊浩要他們暫且對夏州表示臣服,偃旗熄鼓重回牧場,然後暗暗積蓄力量,待到兵強馬壯,軍械齊全,那時再七部會盟向夏州發難。至於這卧薪嘗膽、蓄積力量的途徑,就著落在蘆河嶺上。

草原上的物資,其實販賣到中原是有暴利可圖的,問題是與中原的通商途徑一直是牢牢把持在夏州手裡的,党項七部只能把他們的物產廉價出售給夏州,由夏州輾轉運去中原販賣,這些物產即便經過折氏地盤再進入中原,中間層層抽取重稅,最終所得仍比付給党項七氏的金錢超出十倍不止。

夏州拓拔氏實際上是抽了党項七氏的血灌輸到自己的血脈中,保證了他們始終比其他七氏強大,党項七氏一面把自己的敵人培養壯大,一面苦於無法掙脫他們吸血似的盤剝,卻始終找不到一個解決的辦法。公開抗拒夏州,又無法擊敗夏州,他們得到的不但是夏州的征討,而且連鹽巴、鐵鍋、布匹等一些生活必需之物都要失去著落。

楊浩的意思是,蘆河嶺是漢人之地,無論是麟州楊家還是府州折家,都沒有可能限制蘆河嶺漢民的經商採買。而且折楊兩家看似彼此關係牢不可破,其實也並非鐵板一塊,彼此之間也是有所忌憚的,都不願把觸手伸入對方的勢力範圍,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衝突,這樣一來,雙方就人為的產生了重重障礙,而蘆河嶺的漢民卻可以成為中間的緩衝。

府州折家實際上與夏州李氏同出一源,都是鮮卑皇室後裔,而麟州楊家才是真正的漢人。彼此統治階層的文化差異、族群差異是他們產生芥蒂的一個方面。另外,楊家勢力崛起的歷史因由也是一個方面。

麟州原本是折家管轄的地盤,幾十年前,正值天下大亂,折家也為強敵攻擊,為了護住折家發跡的大本營府州,折家被迫收縮兵力,將大軍從麟州撤了出來,麟州一時形成權力真空。

當地大豪楊信早就組建了私家軍,最初只是為了在亂世中自保。如今麟州群龍無首,他便佔據府城,自封刺吏,統治了麟州全境。待到折家解決了強敵騰出手來,楊家已經在麟州站穩了腳根。

出於種種考慮,折家沒有用武力奪回麟州,而是選擇了與楊家結盟,他們雖然出於共同的利益關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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