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蓮子始生 第五十九章 人在荊棘中,不動也刺

徐穆塵被帶上公堂,一時有點發懵,人還沒看清,大堂也沒看清,便有兩個衙役喝道:「跪下!」兩根水火棍在他膝彎處一點,徐穆塵便「噗嗵」一聲跪在大堂上,磕得膝蓋都木了。

他咧著嘴抬起頭來,打量這座霸州府正堂,心中不覺有些忐忑。他雖見識廣泛,可這府衙的正堂卻是不曾來過的,上幾次被傳進府衙,那是訊問,並非審判,是以只在二堂聽候訊問,哪裡見過這般聲勢?

重檐歇山頂的正廳,一進大堂,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氛便撲面襲來。「正大光明」的匾額昭然在上,匾額下的屏風上洶湧澎湃的海水拍打著礁石,浪花飛濺,氣勢磅礴。

屏風前的三尺公案上放著文房四寶、驚堂木、斷案牌、發令牌以及知府大印和簽筒。簽筒內有行刑的紅簽、捕人的黑簽各數支。案台兩側屹立著「迴避」「肅靜」的虎頭牌。兩排衙役手執水火棍,昂然肅然。

所謂官威,這就是了,縱是你沒有虧心之事,在這權力構築的公堂之上,也要為之謹然。徐穆塵心頭有鬼,自然更加膽寒,但他想想自己所有作為實無半點紕漏,如今又是公審,官府還能捏造證據屈打成招?是以那心又安定下來。

衙下的百姓都眼巴巴地看著公堂上問案,陳觀察依例問起豬頭解庫向劉知府行賄的事來,徐穆塵自然矢口否認,陳觀察便冷笑道:「徐穆塵,你當州府衙門的胥吏,都是不通賬目之學的么?本官已有真憑實據在手,怕你這狡獪小人抵賴么。來啊,傳本府書吏馮有為、李群洲、林之洋。」

三個老吏上堂見過大人,陳觀察道:「你等將所盤查的賬簿中疑點一一道來。」

「屬下遵命。」三個老吏手持賬簿,將那三本賬中疑點一一指出,詳細解釋,說得深入淺出,衙下百姓再不懂賬目的,也聽得清楚明白,衙下頓時嘩然起來。

本來有恃無恐的徐穆塵卻聽得如同五雷轟頂,他再也剋制不住,跳起來大聲叫道:「觀察大人,小民冤枉,這是栽臟陷害,這是偽造賬簿,小民從不曾記過這樣的帳目,從不曾做過這樣的事情,這都是有人故意陷害。要治小民的罪,請大人拿小民親手所記的賬簿出來,小民方才心服口服。」

陳觀察大怒,拍案道:「大膽,放肆,整個霸州府都知道府衙西廂起火,賬簿盡皆焚毀,你這般咆哮公堂,莫非有恃無恐,嗯?」

聽了這句誅心之語,徐穆塵又驚又怒,只得含忿解釋道:「大人,州府衙門年久失修,或因天災、或因人禍,走水之事已非頭一遭了。小民在這霸州城中二十年,記得府衙就走過六次水,小民一向本份,難道大人疑心是小民縱火,毀滅證據么?」

程德玄聽到這兒,雙目微微一閉,心中暗道:「此人雖然狡黠機智,奈何不曾經過什麼大場面,臨事驚慌,自亂陣腳!你怕火燒西廂的罪名落在你的頭上,陳觀察如何不怕捏造證據、毀滅原證的罪名落在他的頭上?如今有你這番話,陳觀察可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頭,待審之囚自己的供詞,還怕堵不住言官御使們的嘴么。」

陳觀察聽了徐穆塵的話,忽地轉怒為喜,打個哈哈道:「本官問案,講的是證據。無憑無據的,本官怎會把西廂走水一事栽到你的頭上。本官只問你,這帳簿,可是你親自審閱過的,這賬簿上的簽名畫押,可是你徐穆塵的親筆?」

徐穆塵猶豫了一下,拱手道:「小民要看看那賬簿。」

陳觀察眼中微微露出笑意,說道:「來啊,將那賬簿給嫌犯看看。」

三個書吏便捧了賬冊依次上前,讓徐穆塵辯認。他們之間本是相熟的,飲宴吃酒是家常便飯,勾欄院里也是一塊嫖過姑娘的,如今在這種地方見面,難免有些尷尬,徐穆塵卻無暇去看他們臉色,只是盯著那賬本去瞧,這一看,徐穆塵一雙眼眼登時就直了:「乾德五年,六月初八,死當劉子涵府綢十匹,折一百一十二貫,絹十三匹,折一百一十貫,布二十匹,折三十貫;絲一斤六兩,折十五貫……」

「這……這這……」徐穆塵跟發羊角瘋似的,渾身抽搐起來。他死也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清楚地記得,這一處寫的分明是「乾德五年,六月初八,死當劉子涵府綢一百一十匹,兌一百一十二貫……」

後面記載的絹、布、絲特物也大體相同。朝廷對官吏發放的俸祿,除了現錢,還有折現的米糧絹布,再加上一府之尊迎來送往,也能收受些屬於正常應酬的禮物,這些東西自己家裡用不了,大多都要變現,是沒有什麼可以質疑的,所有的官兒都這麼干。可是現在劉府典當的這些絹絲綢緞布匹等物都只剩了個零頭,立時就顯出不妥來了。怎麼會這樣,那缺失的字哪兒去了?

徐穆塵瞪大雙眼,使勁往賬簿上湊,三個書吏怕他情急撕了賬簿,連忙緊張地護住,以備不妥。徐穆塵看得仔仔細細,那賬簿上紙張完好無損,並無裱露裁剪過的痕迹,只是原本有些記載著數目的地方忽然變成了一片空白。

可是丁浩的字寫的難看之極,歪歪扭扭,行不成行、豎不成豎,再加上字寫的忽大忽小,因此缺失了些字看來毫無異樣,正是他一貫的風格。

馮書吏面無表情地向他展示了賬簿,退開一步,林之洋又上前一步,捧過賬冊道:「徐掌柜的,你看清楚,這賬上的簽名與畫押,可是你的?」

徐穆塵不用看就知道那的的確確是他的簽名畫押,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林之洋特意勾勒出來的帳目不妥之處,眼看著賬簿上所載上繳丁庭的款子也只剩了一個零頭,簡直快要瘋了。

林之洋退下,李群洲又木著一張臉湊上來,咳嗽一聲道:「徐掌柜的,你看看我這一本,那些活當之物,時常提前發賣,但是……」

徐穆塵不看賬簿了,他突然抻長了脖子,就像一隻絕望的烏龜,拚命地把頭伸出來,直勾勾地盯著李群洲,嘶聲道:「李書吏,你知道這些賬都是假的,你知道,你們都知道!你們看過我的賬簿,賬簿雖然燒光了,可你們都是多年盤賬的老吏,不會一星半點兒都不記得,這根本不是我賬里記的東西,根本不是我記的東西啊,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李群洲嚇了一跳,趕緊退了幾步,心中便有幾分惱意:「劉知府完蛋了,眼看著你也要完蛋了,這時候還要拉我下水?這賬是不是你記得,你貪墨丁家錢款,賄賂州府官員,在霸州城裡做的那些骯髒事兒難道都是假的?我拉你一把?這位陳觀察現在分明是撿個棒槌都當針,死活要定劉知府的罪了,我拉你一把誰拉我一把呀。」

徐穆塵一見他躲開,撲上去一把抓住他,叫道:「李老哥,咱們兄弟是什麼交情,這麼多年的朋友,你不能不仗義啊。如今兄弟有難,你可得拉兄弟一把、拉兄弟一把啊,兄弟一輩子感你的恩德。你告訴他們實話,告訴他們……哎喲!」

徐穆塵後膝彎又挨了兩下狠的,緊跟著後脊樑又挨了一刀柄,把他砸得跪坐地上,佝僂著身子慘呼不已,李群洲狼狽不堪地退開幾步,故意大聲道:「豈有此理。我老李在衙門裡當了一輩子差,公是公、私是私,那是能混為一談的。你若覺得冤屈,和大老爺說去,老李是個本份人,豈能循私枉法,賬簿你已看了,你只管稟告觀察大人、這賬簿上的簽字畫押,可是你的親筆?」

這樣當眾攀交,乃是官場大忌,林之洋和馮有為、乃至一些本地的官員小吏,原本對他還抱著些同情,因他這情急亂投醫的一番話,登時起了反感,再不抱絲毫情意了。

徐穆塵一見素來交厚的人都視他如瘟疫,心中更是驚慌,窘急地大叫道:「大人,小民冤枉,小民實在冤枉。那賬簿……那賬簿上的簽字畫押,確系小人親筆,但……但那賬簿,絕不是小人審閱過的。」

陳觀察臉色一變,喝道:「大膽疑犯,還要狡辯,本官問你,你一共審閱過幾冊賬簿,畫押過幾冊賬簿?」

「三冊。」

「既然如此,這三冊賬簿上的簽名可是你的?」

「是小民的,不過……」

「啪!」陳觀察把驚堂木一般,怒喝道:「你只簽過三冊賬簿,這裡只有三冊賬簿。你又說這三冊賬簿不是你審過的,如此顛三倒四,自相矛盾,你是在戲弄本官么?」

「小民不是,小民……」

「啪!」驚堂木又是一拍:「你甫上公堂,便大聲咆哮,念你老邁,本官不為自甚。你如今是一個疑犯,可你見官不跪,不問自答,你是在藐視公堂嗎?「

「大人誤會,小民……」

「啪!」驚堂木還是一聲脆響,程押司坐得近,被他這三拍,拍的耳朵里一陣刺癢,不禁皺著眉頭掏了掏耳朵。

「你詭言狡辯,咆哮公堂,見官不跪,不問自答,大堂之上,攀附公職,分明就是一個不守本份的刁民!」

「小民……」

「啪!」驚堂木一響,陳觀察縮回有些發麻的右手,便自簽筒里抽出一個紅簽來,「當」地一聲擲在地上:「來啊,掌嘴十記,以儆效尤!」

四個衙役撲過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