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忌站在盤門外的土山上,俯視著腳下的姑蘇城。初升的朝陽鋪灑在慶忌身上,一襲白袍隱鍍金邊,如天神般威風凜然。
眼見城上旗幡閃動,一行隊伍從遠處行來,慶忌扭頭對一旁的季札笑道:「王叔祖,應是夫差到了。」
季札向前走出兩步,忽地止步說道:「老夫與你的約定……」
慶忌一笑:「王叔祖放心,慶忌心裡裝得下吳國偌大的江山,難道還不能容一席之地予夫差?只要順利取得姑蘇,我只把他軟禁起來,一應待遇仍依公子之禮,決不食言。」
「此言當真?」
慶忌眉頭一挑,說道:「今日稱王的夫差尚且不放在我的眼裡,難道我會擔心一個軟禁起來的公子夫差?若是慶忌連這麼點自信都沒有,何以稱王於萬千子民?」
季札的目光轉向姑蘇城頭。城頭上,泥彈遍地,零亂不堪,城頭的老弱婦孺懷抱劍戟凄凄惶惶的模樣一一躍入他的眼帘,他不禁喟然嘆道:「也罷,為了這萬千子民不受刀兵之苦,老夫便助你一臂之力。」
城頭傘蓋立定,有人高聲喊道:「我王夫差應約前來,慶忌上前答話。」
慶忌向季札拱手道:「王叔祖,請!」
盾牌陣閃開,季札撣撣袍袖,把手中藤杖一點,昂然走了出去。
夫差立在城頭。眯起雙眼盯著僅十餘丈外的土山山頂,一時猜不透慶忌的心意:慶忌今日擺出這麼大的陣仗,看來是要對姑蘇城發動總攻了。可慶忌所謀者乃是天下,兩人之間的個人恩怨莫不因江山而起。他如今真的要置江山社稷於不顧,不計一切發動猛攻?
憑慶忌目前的兵力,就算他能強攻入城。那時三軍也要消耗殆盡。如今天下大亂,野心家此起彼伏,近在咫尺的越人對吳國更是虎視耽耽。如果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才能得到姑蘇。就算慶忌奪得了姑蘇城,他又拿什麼來坐穩這吳國江山?
慶忌使人傳話,約他於盤門相見。莫非還妄想招降了他,不費吹灰之力便掌握姑蘇?想至此處。夫差自覺荒誕,不禁為之失笑。
就在這時山頭異動,一人獨自走上山巔。夫差一見。便也獨自按劍上前。這樣的公然約見會唔。他倒不必擔心慶忌會暗箭傷人。如此齷齪行為。哪怕是一個不入流的盜賊也是干不出來地。
此時正是旭日東升。天清氣朗。風行旗獵。雲霞掩映。夫差站在城頭。袍裾也在風中一陣陣抖動。對面那人煢煢獨立於山巔之上。高冠博帶。一襲麻衣。一眼望去。更有一種振衣展袖乘風而去地驚艷。此人髮髻高挽。發間隱隱有銀絲閃耀。頜下一部美須業已花白。雖然陽光正在其後。所以五官眉眼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仍覺其相貌清瞿古樸。身形似如崖巔虯松。絕非慶忌的模樣。夫差不由訝然叫道:「山上何人?慶忌既約寡人來見,為何卻縮頭藏尾不敢露面?」
「老夫延陵季札。夫差。你已不認得老夫了么?」
風向城頭吹去,站在山頭即便不用竭力去喊,城頭上的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這陣風正好把季札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城頭,一俟聽清了這句話,城頭上轟地一聲炸了鍋,許多人驚聲叫道:「是季子,大賢季子!季子大賢到了。」
這些人歡呼雀躍,好象見了救星一般,似乎季札一動。一切危難困厄都將迎刃而解似的。夫差定睛再看。山頭所站老人果然便是季札模樣,不由大驚失色,情不自禁地施禮道:「王叔祖?!夫差見過王叔祖……」
說至此處,他心中忽地轉過彎來,如今季札出現在慶忌軍中,莫非……莫非他要相幫慶忌,對自己不利?
夫差攸然變色道:「王叔祖久已不問世事,為何……為何如今出現在慶忌軍中,莫非……莫非慶忌擄來王叔祖,脅迫王叔祖做他的說客不成?」
山頭季札微微搖頭,伸手按住胸前隨風欲揚的鬍鬚,放聲說道:「沒有人脅迫老夫,老夫乃是自願前來,為你們做一個說客。夫差,為了一個王位,我吳國連年兵災,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如今,吳國江山已盡入慶忌之手,你只剩下這一座孤城,覆亡在即。老夫本已不問世事,亦不想干預你們兄弟之間這場爭鬥,可是……老夫實無法坐視如此多的吳人家破人亡,老夫今日來此,便是要勸說於你、勸說城中百姓,放下劍戟停止抵抗,若依老夫之言,老夫可以作保,自你夫差以下,城中人人可得平安。」
城頭軍卒百姓聞言不禁一陣騷動,竊竊私語之聲如蜂群擁來,聽得夫差心慌意亂。
「王叔祖!」夫差嗔目大喝:「國璽符印盡在我手,夫差才是名正言順的吳王。慶忌亂臣賊子,引兵謀亂,弒殺我父,奪我江山,王叔祖不為夫差主持公道,卻站在慶忌一邊助紂為虐,迫我獻城投降,是何道理?」
「嘿!」季札苦笑一聲,漫聲道:「夫差,你之所言,何嘗不是慶忌心中之疼?若說家仇,你們二人彼此之間皆有虧欠,這筆糊塗帳又怎麼算得清?不管怎樣,你二人都是我吳國王室血脈,應以我吳國社稷為重,應以我吳國黎民為重,豈可效仿草莽匹夫,置江山社稷於不顧,快意於一己恩仇。」夫差仰天打個哈哈,冷笑道:「王叔祖不要說了,夫差不是季子,做不到太上忘情,成不了高賢大聖。」
他「嗆啷」一聲拔劍出鞘,劍指山頭咬牙說道:「夫差即便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不向慶忌屈膝投降。我與慶忌,決不同頂一方蒼天、共踏一方土地!如違此誓,有如此袖!」
說罷他伸手狠狠一扯,「刺啦」一聲,一幅黑底綉金的王服袍袖被他扯了下來狠狠棄在地上。
季札長嘆道:「夫差。大局已定,你獨力難以回天,且聽老夫良言相勸……」
夫差打斷他的話道:「王叔祖不必多言,夫差尚有一道雄關在手,尚有三年存糧可用,慶忌要取此城。那就來吧,夫差與城中數萬軍中上下一心、眾志成城,誓與姑蘇共存亡!」
季札聽至此處雙目一寒,嗔目喝道:「夫差,你一意孤行,定要讓全城百姓,數萬生靈與你同歸於盡么?」
夫差滿不在乎地拱手道:「王叔祖,這些事不必你來操心,你年紀大了。這些事已不是你能過問得了的,請王叔祖回到延陵,貽養天年去吧。」
季札心中震怒。鬍鬚微微抖動著厲喝道:「如果老夫不肯坐視呢?」
夫差把雙眼一翻,冷笑道:「那麼王叔祖又耐我何呢?」
「大王!」赤忠聽到此處對慶忌摩拳擦掌地道:「請大王下令,以赤忠為先鋒,強取盤門,奪下此城。」
前些日子因慶忌生死未卜,赤忠有心先攀上一棵大樹,表現有所鬼祟,慶忌回來後對他並無指言片語的責斥,但赤忠心中有鬼。難免忐忑不安,此時迫不及待便想有所表現以示忠心,慶忌揮手制止,閃目看向季札。
季札此時已動了真怒,他立於山巔,雙目微垂,不怒自威地瞪視著城頭夫差,凜然喝道:「夫差,你定要用這萬千子民的性命為你殉葬嗎?」
夫差按劍冷笑,一言不發。
季札戟指怒道:「夫差小兒,真是冥頑不靈!」
他張開雙臂,大袖垂拂,向城頭軍卒百姓高聲說道:「吳國的士兵和子民們,不要隨著夫差在這條不歸路上繼續走下去了。放下武器,打開城門,只要不予抵抗,老夫可以保證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受到傷害。」
壽夢昔年有意傳位於季札,季札的三位兄長也曾多次欲將王位讓給他。因此造就了季札的特殊地位。他雖不是吳王,但是在吳人心中。他就是吳國的無冕之王,他有資格決定吳國的命運前程。
季札是一位君子,一位賢人,是吳人心目中道德品格毫無暇疵的一位聖人。所以吳人本能的相信,他說的就是對的。尤其是季札的三位兄長先後稱王后,只要季札說出來的話,就一定會得到吳王的許可和執行,以致於吳人已習慣了以他的命令為王命。這種觀念,在吳人心中已根深蒂固。
季札這番話出口,城頭的騷動更形激烈,每一個人都在左顧右盼,就像一群羊羔在尋找著頭羊,現在只要有一個人放下武器,所有的人都會起而效之。即便夫差身邊的親兵,在吳國大賢季札的威名之下,也已完全喪失了鬥志,就連那些將軍們都是一臉的彷徨。
最有力量的武器,不是殺人的利器,不是酷刑嚴法下的權威,而是人們發自內心的愛戴和心悅誠服地服從,能擁有這種強大精神感召力的人,也許一千年才會出一個,而季札,毫無疑問就是那個人。
「噹啷!」人群中不知是誰首先壯著膽子丟下了他手中的劍和盾,然後「嘩啦」之聲不絕,越來越多的人放下了手中的兵器,夫差見狀又驚又怒,咆哮道:「是誰棄劍?誰敢違抗寡人的命令!把他抓起來,抄家滅亡!」
眼見身邊親兵惶然四顧,一時竟鼓不起勇氣去捉拿身邊已放下武器的國人,夫差大吼一聲,揮劍殺進了人群,像瘋了似地亂劈亂刺,怒吼道:「寡人要殺了你們、要殺了你們!」
「不許放下武器,我才是你們的王,我才是你們的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