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伍子胥仗劍半跪,身如血染。他身邊的人越剩越少,防禦圈子不斷縮小,敗亡只在頃刻之間了。他守的這道山口,後邊有條小徑,吳王姬光就是從那條小徑上逃走的。暴跳如雷不肯再逃的姬光是被伯嚭帶了武士將他硬生生架起來走的,這是伍子胥交給伯嚭的最後一道命令。
如今他們逃走已有近一個時辰,雖說全軍逃的逃、降的降,在他看來,這一切卻都是值得的。少了這支軍隊的負擔,姬光可以扮成平民,大道小徑,山路水路盡可選擇,只要他能平安逃回姑蘇城去,則大事未必不可為。
誰曾想到,赴援的武原守軍,居然是要命的惡狼,以無備對有待,又是疲敗之軍,他們這支人馬本已不敵,偏偏這個時候慶忌的追兵又自後面趕來,大王的人馬腹背守敵,被迅速切割成幾塊,有的逃了,有的降了,大勢所趨,如今只剩下他這一支掩護吳王逃走的人馬仍死死守住山口。
身上的傷口裂開了,因為失血過多,他眼前經常像飄起一團黑霧似的,身上一陣陣發冷。他知道,他的使命結束了,滅門的大仇已報,如今他把命報答了助他報仇的吳王闔閭,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留在他身邊的,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這些人儘管勢若瘋虎地拚命搏殺,奈何已是強弩之末,便連照顧他都有心無力了。
「衝過去!姬光身邊侍衛不多,不能讓他逃了,一定要抓住他!」燭庸大叫,揮矛盪開迎面而來的一劍一戈,身先士卒地沖了過去,平布帶著一群人緊隨其後。伍子胥一急,猛吸一口氣,飛身撲了過去。被平布揮戟架開他的劍,腳步匆匆地奔了過去。
伍相國如今已是籠中之獸。他職高位顯,本來也是一件極大的功勞,但是同姬光的誘惑相比,那又微不足道了。平布此時只想擒住姬光,立下不世之功,哪裡還把他往日見了畢恭畢敬、大氣都不敢喘著的伍子胥放在眼裡。
又有一伙人衝來,領頭的一個伍子胥認得是赤忠,不由勃然大怒,吼叫道:「叛徒!」
他立足未穩,便又再度衝上,赤忠一見是他,面上微生愧意,不由自主地退了開去,倒是他旁邊一名士兵見有機可趁,一劍刺穿了伍子胥的皮甲,在伍子胥左肋下狠狠刺了個窟窿。
「啊!」伍子胥發出一聲大叫,左手抓住劍刃。右手揮劍一劈,一劍將那正欲狂喜歡呼的士兵腦袋削去一半,然後踉蹌退了幾步。又是一戟刺來,正中他的大腿,伍子胥嗔目望去,那人心頭一寒,手上一軟,那鋒利的長戟竟再也刺不下去。只見伍子胥的手略動了動,那人便怪叫一聲,棄了大戟逃開。
伍子胥不禁哈哈大笑。他頭上冠帶已失,滿頭白髮披下,威風凜凜。雖渾身浴血,卻無人敢再靠近一步。但是每個人望著他血如泉涌的傷口,都知道這位相國大人命不久矣。
伍子胥笑著,咳著,口中溢出鮮血。他踉蹌退了幾步,一跤跌倒在地,附近幾名侍衛都被敵人纏住。有人想來救援,只一分心,反被敵人刺殺於腳下。在伍子胥身邊,是一群手持長戟大矛,將他團團圍在中間的慶忌軍士兵。
幾名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存了搶功之念。忽然發一聲喊,不約而同地挺起兵器向他刺來。
「嘿!」伍子胥單手拄劍於地,沉聲一嘿,虎目四顧。那十餘枝戟矛本已及身,被他一看,那些士兵勇氣頓失,竟又一齊頓住兵刃。
「伍員此頭。可換一萬戶侯。誰來取去?」伍子胥一聲大喊。那十餘名士兵不進反退,反而惶然又退開一步。
伍子胥忽地抬手奮力一擲,手中劍飛了出去。因這奮力一擲,他也向前仆倒在地。但他早已力盡,這一劍力道不足,速度不快,被一名士兵急急舉盾一擋,撞在盾牌上又跌彈回來,落到他的身前。
面前響起腳步聲,伍子胥微微抬頭,只見那圈如臨大敵的軍兵讓開一條道路,一名黑袍布靴的男子向他走近。黑袍的袍裾是月白色的,綉著淺淺的梅花飾紋,布靴的鞋沿也是白色的,踏在綠綠的草地上,腳步沉穩。
伍子胥微微仰頭,一片黑霧似的幻像消失,那人的眉目漸漸清晰起來,那是一個唇上微髭的瞿朗男子,看模樣還不到三十歲,未披甲胄,肋下佩著一柄長劍。
伍子胥不認得這個人,但是他看得出,此人必是慶忌軍中主將,因為自他出現,那個中大夫赤忠居然也恭順地站下,向他示以敬意。
「拔劍,與我一戰!」伍子胥嘶聲說著,伸手便去抓劍。
那人的袍裾動了動,黑面白幫的布靴輕輕抬起,然後穩穩地踩在那柄劍的劍面上,淡淡地道:「勝負已定,何必逞匹夫之勇?」
伍子胥仰頭,向他怒目而視,那人神態從容,一動不動。
伍子胥閉了閉眼,啞聲問道:「你是孫武,還是英淘?」
「在下孫武。」
「我……小瞧了你……」
「在下卻不敢小瞧了相國。」
「嘿……,所以……我敗了……」
孫武聽他言外之意,是說敗在大意輕敵,並非用兵打仗不如他,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分辨。
伍子胥奮力掙扎著想要坐起,但他周身已經無力,竭盡全力,只能翻過身來仰首望天,這一番使力,已經讓他頭暈眼花,眼前金星亂冒。
孫武慢慢蹲下來,伍子胥的視線漸漸模糊,眼前金星亂轉,頭暈目眩,即使閉上眼,那急旋的星星似乎也在繞著他打轉,孫武的聲音也變得忽遠忽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大王……已經遠去,你為什麼不追?」
「姬光離開已經很久了。山路難行,追之不及。」
「哈哈……,你……倒不肯多浪費一分力氣。」
「我只是不想去做本無機會的事情。」孫武靜靜地說:「事實上,我本料追上姬光,也必是一番苦戰。武原守軍已投向我家主公,這是一個我事先未曾料及的變數。」
「你很厲害,但……但是……這道山口我守住了。你們終究沒有抓住大王。大王仍在,我……我就沒……沒有敗……」
孫武的眼中帶著尊敬:「是的。相國想要做的,已經完成了。」
伍子胥啞聲而笑:「如果不是各為其主,也許我們會成為朋友。來吧,砍了我的頭去獻與慶忌面前,亦是一件軍功。」
他的力氣越來越小,眼睛已睜不開,倦意升起,似乎只想睡去。「相國一世英雄,不該死在別人手中!」朦朧中,他感到手中被塞了一樣東西,使力攥了一攥,才發覺那是一口劍的劍柄。
「一世英雄……?」伍子胥喃喃地重複了一句。耳畔聽到離開的腳步聲,大聲的發號施令聲,士卒的集結排列聲,但這一切,彷彿都已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一世英雄么?」一生的點點滴滴,忽然清晰地湧上心頭。曾經的伍員也是個謙謙公子、溫潤如玉;而背負著滿門血仇隻身逃離,從那時起,他的心頭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恨;半生逃亡,顛沛流離,讓他的心頭的恨越來越濃,讓他的血越來越冷;鄭國那個陰險的政客、吳國那個心狠手辣的相國……
一直到楚國那個掘墓鞭屍的狂人;而在他彌留之際,心頭最後閃過的,卻是在他大仇得報的那一刻,心底飄過的那一抹空虛……。
伍員用微弱的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說:「我……我伍員……從來不是一個英雄。我只是……只是一個……快意恩仇的男兒……」
他把劍慢慢橫在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沾血的五指緊緊攥住劍柄,卻沒有割下去。微風吹動他的白髮和鬍鬚。他已經咽了氣……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已經離開山區了,姬光回頭望著起伏的山巒,悲愴而吟。他知道,相國伍子胥已絕無生理,當初帶著四萬大軍赴楚國,招降納叛,集兵六萬,頃刻間,身邊攸忽只剩下了兩百多人。由喜而悲、由盛而衰,就像午夜的曇花,整個過程快得讓人沒有餘暇去看個清楚。
伯嚭忙勸道:「大王,大王莫要傷悲,咱們兩三百人,目標仍顯太大,等到了前方尋一村莊,請大王屈尊暫且換了庶民服飾,把咱們這些人分成十餘路,各為疑兵。小臣自帶十幾名心腹,保護大王潛回姑蘇城,到那時,咱們仍有一戰之力。」
姬光跺了跺腳,仰天大叫道:「慶忌啊慶忌,寡人不把你千刀萬剮,銼骨揚灰,難消寡人心頭之恨!」
「大王,咱們得走快些,若被追兵趕來,看到我們所走的路徑,那便不好擺脫了,相國大人一番犧牲和苦心便也白費了,大王!」
伯嚭情急之下,扯起姬光的大袖,左右看看,避開左手邊那條小徑,指著右邊那條荒草叢生的小溪道:「自水中溯流而上可隱藏蹤跡,離開一段再登岸穿林而行,以擺脫追兵……」
姬光以吳王之尊,還沒吃過這樣的苦,一行人趟著至脛部深的淺溪河水急急而上,奔出一里多地,這才跳上岸去鑽入密林。
這荒郊密林少有人行,雜草蔓蘿滋生,等他們穿過密林,到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