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隧城,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拄著樹枝艱難地行走在路上,遇見穿著體面些的人便停下,可憐巴巴的乞討食物。他們大多身上帶傷,裹著的布條似乎被血跡滲透,已變成了淺黑色。從那殘破的衣著式樣看,他們並非普通的乞兒,倒像是逃散的傷兵。
一個開店的老闆拿出了些食物分發給他們,看看他們的樣子,開口問道:「我說幾位,瞧你們的模樣,不是沿街乞討的人啊,這是怎麼……怎麼成了這副樣子?」
那幾個人嘆口氣,其中便有人道:「唉,一言難盡吶,我們幾個,本是隨大王伐楚的官兵,誰想到,在楚國打得順風順水,回到了吳國,反被慶忌殿下殺了個落花流水。」
那老闆一聽頓時來了精神,旁邊唿啦一下圍上一幫閑漢,七嘴八舌地問道:「聽說慶忌殿下回國了,還帶了數萬大軍,乘著長了翅膀的飛艦,是真的嗎?」
「聽說大王打了敗仗?現在怎麼樣啦?」
「聽說……」
一個傷兵嘆道:「唉,這事兒,你們只是聽說,我們可是親眼得見。咱們回吳國走的是旱路,那水路曲曲折折,本來是絕不可能比我們快的,為啥慶忌殿下比我們先到了啊,就是乘了那種可御風而行的戰艦。」
「御風而行啊!」鄉民們一片驚嘆。
「可不是,我們聽說,慶忌殿下去年大江遇刺之後,曾經得遇仙人,傳授天書三卷。所以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天目山下,咱們大王十萬大軍被慶忌殿下請來天神的坐騎噴火神牛,把五座大營沖得是落花流水,那一戰啊,就殺掉咱們過半的人馬呀!」
「哇!那不是五六萬人?」
「可不是嘛。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我跟你說。因為我是個傷兵,慶忌殿下才沒殺我。我親眼看著啊。那屍體一堆一堆地。比戰車上的旗杆還高,真是慘不忍睹啊!」
一個士兵唏噓道。
「那現在咋樣啦?慶忌殿下真得了神助。那咋不直接取了姑蘇城?」
「這個……這可是天機。我跟你們說了,可別亂講啊。」一個傷兵詭秘地四下看看。充分調動了聽眾的好奇心,這才道:「姑蘇城那是王城。王城自有王氣,還有神靈護佑。慶忌殿下不徹底打敗大王,取了王者之氣,就不能進入姑蘇城。可是在姑蘇城外,慶忌殿下可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鄉民們越聚越多,一個個聽地一愣一愣的,那傷兵道:「大王是一敗再敗。如今敗退到東苕溪。被慶忌殿下阻住了回姑蘇的路。這江山……唉!這江山。難說啊……」
「說這個幹嘛。諸位好心的鄉親。再施捨我們點食物吧。大王已經顧不上我們了。我們一身是傷。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得下去。只盼著……能掙扎回故鄉去,見上父母妻兒一面……」
說著說著,那傷兵便哽咽起來。
聽眾們同情心大起,紛紛盡其所能予以施捨,有人問道:「你們住哪兒啊?」
「我是奄城的。」
「我是延陵的。」
「我是南武城的。謝謝鄉親們吶。不說了不說了,我們還得到處討些盤纏,以便趕回家鄉,謝謝各位好心人吶。」
幾個傷兵感傷地說著,向他們一一拱手,然後拄著拐棍,七扭八歪地向前掙扎,留下那群人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地發表著各自的意見。
幾個傷兵一瘸一拐地走出小巷,扭頭看看沒有人跟來,互相打個眼色,又向另一條巷子走去,同樣的節目很快在另一個地方重新上演……
姑蘇城內,夫差憂心忡忡。他已收到父親兵敗,並且退卻到東苕溪的消息,然而慶忌的大軍卻橫亘在東苕溪和笠澤之間,正好擋住父王回姑蘇的路。他心懸父親安危,有心引軍出城前去赴援,可是……姑蘇乃是父王的根本,他如何不知,真的丟了這裡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何況,又有兩名信使攜了闔閭的佩劍趕回城來,嚴令他切勿中了慶忌調虎離山之計,務必死守姑蘇城。唯今之計,他只有寄望於邗邑的夫概和御兒城的守軍能及時趕回來為父王解圍。
「轟!」又是一聲巨響,震顫聲漸漸靜止了。過了一會兒,有人匆匆走進城牆下的藏兵洞,那是一個年青人,鷹鼻瘦臉,神情肅穆,雙眼銳利,身手矯健。
他匆匆奔到夫差身邊,拱手道:「太子殿下,敵人拋石停止了。」
夫差嗯了一聲,從遐想中醒來,看了那青年一眼。此人姓專名毅,年紀輕輕卻是吳國司馬,位列上卿。一年多以前,他還是個普通的平民,連地都沒有三壟。但是他的父親專諸被伍子胥網羅,替姬光刺殺先吳王姬僚時,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事成之後,當封其子為上卿。姬光也答應了他,專諸刺王僚後,姬光登上王位,果然依履諾言,將專諸之子專毅封為上卿,擔任吳國司馬。專毅便也如其父一般,忠心耿耿地侍奉起吳王父子來。
專毅年紀輕輕,才識俱無,根基又淺,雖然官職是大司馬,掌管吳軍水陸兵馬,但是實際軍權卻在相國伍子胥手中,他只是掛了個虛名罷了。好在這專毅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所擅長的只是從乃父所學的劍術武技,做一侍衛足矣,做吳國司馬原本便不稱職,倒也從不搶功攬權,因此夫差倒也頗為賞識他。
夫差隨著專毅走出藏兵洞,觸目一片倉夷,這些日子城外的荊林每日發射石彈泥彈,城外挖的是溝壑縱橫,幾乎削地三尺,城內倒是憑空增高了三尺,石頭把靠近城牆範圍一百步內能砸爛地一切全都砸爛了,滿地都是碎石泥塊,因為日日如此,早已無人清掃收拾,一眼望去。就像荒蕪多年的一座空城,要在路上行走都十分艱難。
城外的人每天也要歇息,即便輪流操縱拋石機,每日也有些時間會停止「空襲」。空襲一止,夫差便登上城牆,觀察城外軍隊形勢,一日不敢鬆懈。
今日他再次登上城牆,扶著一處被砸壞的女牆向遠處眺望,只見荊林軍中處處炊煙飄起,遠遠還見十幾個壯漢用粗長的木棒抬了幾頭褪了毛放了血白白凈凈的大肥豬歡天喜地地自溪邊入營。
夫差先是一怔,略一沉思,忽地勃然大怒,那按在城牆上的雙手都有些發起抖來。
專毅瞧見急忙問道:「太子殿下,您怎麼了?」
夫差手指城外,簌簌半晌,方狠狠說道:「該殺!一群該殺的賊子!」
專毅愕然不解,夫差也不解釋,拂袖便走,憤憤然罵道:「待退了賊兵,本太子誓要找出這些人來,一個個挫骨揚灰,絕不放過。」
原來,這幾日城外荊林一方軍隊攜帶的食糧日漸不足,夫差在城上時常能見到城外軍隊下河捕魚、在野間挖取野菜充作食物。因為荊林主攻閶門,無法盡數封閉姑蘇城水陸一十六道城門,所以夫差時常趁夜派出探馬四處打聽消息,得知慶忌的軍隊為爭取民心,並不四處劫掠百姓,只使銀錢購買米糧,但是小城小邑存糧有限,而且慶忌軍中所攜的財物也有限。近來已有用死去士兵的甲胄換取糧食的事發生。
可是昨日捕魚挖菜的人便少了。當時夫差還有些奇怪,此時再看他們居然還有肥豬肉吃。夫差如何還不明白?慶忌的人馬為謀人心,不肯劫掠庶民百姓,自己的財帛糧草又日漸不足,他們哪裡來的充裕食物可用,居然還有豬肉?
分明是四方城池的世族豪紳見風使舵,以為吳王闔閭大勢已去,這才向慶忌一方投懷送抱,暗輸款曲,將米糧肉禽偷偷贈送他們,以求攀交新貴。想不到父王剛剛敗了一仗,吳人就如此見風使舵!夫差可不知孫武派人到城邑鄉野間搞起了宣傳戰,已在許多吳人心中樹立了慶忌有神靈庇佑,必為吳國之主的信念,對此背叛自是深惡痛絕。
夫差大怒正欲下城,忽地一名巡城將領匆匆趕來,向他稟告道:「太子殿下,末將巡城,抓到有人向城外投射書簡。」
「嗯?」夫差雙眉一立,目射凶光,面色猙獰地道:「是誰,書簡上說些甚麼?」
「這個,是……是哲大夫府上家人。書……書簡在此。」那將領見了夫差的模樣,心頭一寒,便連話都說不明白了,他慌忙將書簡逞上,怯怯道:「書簡尚未及射出,請……請殿下過目。」
夫差一把抓過,「嘩」的一聲扯開便看,那書簡上倒沒供述城中守城部署,實際上那位哲大夫對城防本也一無所知。這封書簡不過是嘮嘮叼叼講述了一番哲大夫家與慶忌家的淵源深厚,王僚遇刺,慶忌遠遁,他哲大夫是如何的痛心疾首,望眼欲川,殷切盼望慶忌早日打回吳國,得登王位。其言外之意,分明是不再看好姬光父子,開始為投效新主鋪設道路了。
如今闔閭敗走東苕溪,軍心惶惶,民心浮動,身為監國太子,夫差心中壓力何其沉重,這封買好讒諛的書信正好觸其痛腳,他雙膀一較力,竟將那封書簡扯斷了封線,竹片嘩啦一聲灑了滿地。
夫差緩緩抬起頭來,那名巡城將領見了不由駭然退了一大步,只見夫差臉色鐵青,雙眼赤紅,橫眉立目,鼻孔張開,猶如一頭噴火龍似的。他咬著牙根,一字字地說道:「去!把哲大夫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