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中即將爆發一場大戰,這場大戰雖無硝煙戰火,卻比揮動千軍萬馬更加激烈、比攻佔數城數府的得失更加強大,因為今日之戰決定著整個大明朝廷今後是誰來左右政局。
與此同時,一場看起來無關緊要、似乎對朝廷大局不會有什麼影響的造反也在霸州開始了,最初的人數不過區區數百人,就像無邊枯原上的一點點火光,毫不起眼……
正德皇帝剛剛申明六科給事中倡起、百官響應對楊凌和劉瑾兩人的彈劾,要求兩人當廷自辯,劉瑾就哀嚎一聲,猛地沖前兩步,跪倒在御案之前,大放悲聲道:「皇上,老奴為皇上分憂,殫精竭慮,從不敢稍有疏忽啊。然而老奴是內臣,素為外廷忌憚鄙視,必欲除之而後快。
皇上可還記得,您登基秉政之初,老奴只是皇上跟前奔走以效犬馬的卑微之奴,並無職權,又有何滔天大罪了?可是劉健、謝遷等一眾奸黨挾百官之威以逼宮,硬要皇上殺了老奴等人啊。前事歷歷在目,今日不過是舊事重演,不同之處是,劉健謝遷已去,換成了楊凌焦芳罷了。」
劉瑾說到這裡,涕泗橫流地抬起頭來,指著楊凌道:「楊凌奉旨考察科道,帶領一幫無知少年,蠻橫無理、擅權專斷,以致監察癱瘓,百官們人人自危。黃給事中具折上報,乃是他的本份,不知怎麼,楊慎卻反咬一口,指說老奴為試圖轉移目標為楊凌脫罪。
皇上,誰不知道楊慎出於楊凌門下,兩人有師徒之誼、舉薦之恩,楊慎必是受楊凌指使,誣陷老奴,請皇上明查。」
楊凌瞧了劉瑾一眼:「這傢伙說的聲情並茂,看來昨晚上一定沒少背功課,上次劉健謝遷等人給他們和自己安排罪名無數,那時劉瑾確實談不上什麼大惡,不過是作為奴才,想盡法子給小主人找點樂呵罷了,結果說的禍國殃民、其心極惡,皇上想起舊事,對他今日這番話必有同感。」
看看正德皇帝,果然面露同情之色,楊凌記著朱湘兒的囑咐,不敢直搗要害,原先準備的犀利說辭全都用不上了,只得斟酌著說道:「皇上虛懷若谷,善納忠言。引百官所諫,反省已過,為肅清吏治,正科道本源。臣不勝惶恐,受此重任,豈敢不盡忠職守?」
「臣查肅科道貪官,大量證據指向劉瑾,劉瑾身為內相,手握『批紅』大權,且掌百官查考任免之權。臣查出的貪墨官員,多與劉瑾有染,劉瑾歪曲監察本意,任意安插私人,科道在京官員不過百五十人,其中過半有罪。劉瑾枉縱為惡,昭然在人耳目。他是因此惶恐,故而反咬一口!」
楊凌想先抓住貪墨一事,看看風頭再說,張彩一聽楊凌提及吏治和官員任免,那他是絕對脫不了干係的,不禁出班辯解道:「皇上,查考科道整肅吏治,本是一件好事,但是一旦大權在握,酷法嚴律及於諸臣,致使眾心洶洶,人人自危。臣對此甚感憂慮,有些話不得不說。
皇上,集於科道者,皆為士林精英。內中或有貪贓枉法,以權謀私者,然而威國公株連過半,現在還在糾查,大有要一網打盡之勢,難道這些官員就沒有忠君愛國、忠直清廉之人了?楊凌此舉,致使科道官噤若寒蟬,不敢作為。
皇上,太祖皇帝設立科道,令其風聞言事,就是為了監察吏治,而科道官的選拔,必須進士出身,難道這些進士們自幼所受聖人教誨全都蕩然無存了,何況有皇上親裁、內閣及吏部任免、內廷查考制度,其中能有多少庸臣貪官?如此下去,豈不使言官再不敢言,天下官員失去約束嗎?事關江山社稷,臣不得不犯顏直諫:威國公查抄科道當止矣!」
劉瑾會哭,哭得皇上心軟。可要是論口才,還是張彩會說,說的人心動呀。劉瑾派精神一振,立即伸長了脖子看向楊凌:瞧你小子怎麼說!
楊凌沒說,因為楊慎先蹦出來了,有些撕破臉的話,哪怕只是反唇相譏的,官位高的人說出來,就會有人說你修養不夠,小弟出馬就好,說對了那就年輕有為,說錯了那叫年輕氣盛。反正不管咋說,都是朝氣蓬勃,看人要看發展嘛。
楊慎長揖一禮,彬彬然地道:「張大人此言差矣,下官以為……」
劉瑾恨死這個老給自己搗蛋的小傢伙了,再說他哭跪了半天,皇上忘了讓他起來,兩腿也麻呀,一見他跳出來了,立即趁機站起來,戟指道:「大膽,吏部尚書與威國公爺君前言論,你一個小小的六品都給事中,也敢插嘴妄言?」
楊慎心平氣和,向他微揖一禮,有點害羞地笑了笑,只說了四個字:「我、是、言、官!」
劉瑾頓時語塞,何謂言官?言官是監官和諫官之合,又稱台諫,通稱言官。官職雖小,卻是代表天子監察各級官吏的官吏,在查官的官,而且對天子的過失可以直言規勸甚至封還聖旨的人。皇上都能當面直言相勸,旁人還拿什麼架子?
劉瑾老臉通紅,恨恨地退到一邊,楊慎一拂袖子,像是撣撣灰塵似的,恭聲說道:「張大人說,科道官之選拔出於進士,皆為士林精英,久受聖賢教誨,道德品性自無不妥。然而若是進士出身便是品性保證,朝中百官十之八九又何嘗不是進士出身,品性自然足以自律,何必再設科道監察?
「就是科道之內,三品以上都察官員要自糾自省,還要接受吏部查考,其餘監察官員也有定期考核制度,不就是為了防止出現公室之豺狼、私門之鷹犬嗎?
現在皇上整肅吏治之源,如果真的查出貪腐官員無數,恰恰說明這條路是對的,恰恰說明霸州那樣人人貪污的情形正是由於科道官員自身腐敗,已失去耳目喉舌的作用所致。以雷霆暴雨清潔了科道,何愁吏治不明、天下不靖呢?」
這個口才也好!楊凌派的人也是精神一振,目光刷地一下又移到張彩身上。一些已經聽說劉瑾以自己請託的書信、饋贈的字畫為關係密切的依據,脅迫自己不要參預攻訐的官員又恨又怕,自己不便再出頭,可是看著楊慎這般說話,也覺十分解氣。只要攻訐的不是十惡不赦之罪牽累自己,恨不得他多幾個難堪。
張彩跨前一步,雙眉一剔,森然道:「楊給事中所言里,誰是公室之豺狼、又是誰門之鷹犬呢?」
張彩身材偉岸,丰神如儀,相貌極是英俊,雖年逾四旬,更顯成熟氣質,乃是京師有名的美男子,楊慎內秀,論相貌威儀、尤其久居官場上位者熏陶出的那種氣勢,自然不及。
彈劾劉瑾,那是以上犯大,不管是否正確,都不輸氣節,現在讓他指名道姓指出自己的科道同僚誰拍了劉瑾馬屁、誰投了劉瑾門下,有打小報告之嫌,楊慎不禁猶豫了一下。
他正思如何委婉回答,楊凌已接過了話題道:「張大人,本國公奉皇上旨意,查考科道官員,發現一些涉及劉瑾的積案檢舉皆被扣下,經審問才知道這些科道官同劉瑾勾結,貪污錢財、敗壞綱紀之事實。」
他上前一步,拱手說道:「皇上,臣查考科道,發現許多事情涉及劉瑾,本欲一一審清再奏明皇上,今日既公堂對質,臣便將已經審清的案子奏與皇上。」
文武百官中聽說他要檢舉劉瑾,不禁都有點緊張起來,不知他要控告劉瑾什麼罪名。
劉瑾專權後非常敬業,內事外事一把抓,官員們無論公事私事,想行個方便都得求到他頭上去,得他點頭才行。所以紛紛門狀啟禮,往相奉迎。
這樣的事並不代表就是一路人,給領導送禮的未必就是他的親信,有些還是暗中和他對著乾的呢,這是兩碼事,古今同理。所不同的是,古時候連坐之法太厲害了,尋常的貪腐是沒關係的,但是結黨亂政動搖國本、廣交黨羽且於叛逆,如果皇上疑心到這兩條上去,那是必受株連。
劉瑾善拍馬奉迎,也喜歡享受別人的拍馬奉迎。這些官員為了投其所好,雖元臣宿將,必自稱晚生、門下生,他的心腹們自稱劉瑾為恩府、恩主等等。
比如正在殿上的刑部侍郎朱恩,是被劉瑾在這次政考中提拔上來的,朱恩感恩戴德,凡是寫給劉瑾的拜帖,下款不寫「拜上」,而寫「頂上」,意思是自己正跪在地上,頭頂拜帖。
朱恩在今年劉瑾生日時,送了賀禮,寫了賀貼,腦子一熱,更是犯了大忌,他竟稱劉瑾為千歲,雖有兩喻之意,比如正因過壽,恭祝他長壽千歲,可他本來玩的就是暖昧,哪裡說的清啊。
類似他這樣的官員不在少數,文武大臣是最瞧不起內宦的,可是劉瑾之勢大到什麼地步?以昔日王振、汪直之氣焰,朝中文武大臣,見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見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見劉瑾而跪者十之七八。
舞文弄墨,頌揚讚美的更不在少數。劉瑾耗費了大量民脂民膏正在修建的玄明宮,明明是禍國殃民之舉,但是以李東陽身份之尊,為了劉瑾在朝政上少給自己找麻煩,都不得不虛與委蛇,替他作了『碑記』,歌頌他的功勛,其他人可想而知。
楊凌道:「皇上,臣查考科道,發現被扣下的地方官員檢舉貼子,劉瑾要天下軍民府庫,將庫存解送京師,使郡縣積儲為之一空。一旦發生旱澇災害,不能及時賑災救濟,後果堪憂。更甚者,錢糧解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