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剛剛下過頭一場雪,天地一片蒼茫,無垠的曠野覆蓋著一片銀白,眺目遠望,得眯起雙眼,以減弱刺目耀眼的光芒。
陽光很好,雪後初晴,風也弱了許多。兩員將領牽著戰馬,踩在鬆軟的積雪上,伴隨著『咯吱』聲一邊走一邊攀談,後邊是數十名親兵,隔著十餘丈遠。
「我正在巡視三邊,接到你的急報就趕快回來了,想不到卻是調我回京,呵呵,去年冬天才來到這兒,一年的光景,好不容易把軍隊整頓出個眉目,我還真捨不得走呢。」楊一清用鞭梢頂了頂帽沿兒,對王守仁微笑說道。
「國公舉薦大人入兵部,必然是京中更需要你,三關的事大人儘管放心。韃靼現在自顧不暇,今天冬天頂多有些小部落無法求生,會冒險來邊關襲掠,成不了什麼大氣候。」王守仁雙手背在身後,手裡提著馬韁,他的馬馴練的很好,手裡的馬韁是松的,馬兒自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背後,一團團鼻息白霧噴在他的手上。
楊一清嘆息一聲道:「伯安吶,有你在,我當然放心。現在這個天下就是這樣,越窮越亂的地方,越喜歡劫掠、打仗,反正除了一條性命,他們也沒有什麼可輸的東西,塞外的人尤其不惜命,你也不可大意了。
我最擔心的是,我一離開,這裡只留下你一個人了,邊關的將領個個舛傲不馴,論資排輩非常講究,我花了一年時間,還只能勉強讓他們信服,你原來只是兵部的一個主事,我真怕這些悍將,你會駕馭不了啊。」
「呵呵,大人,要讓這些邊關悍將順服,固然很難,可是大人回京,豈止是斗勇鬥智那麼簡單?大人肩上的擔子更重,官場比戰場更加險惡,如今的京師,更是錯綜複雜,石淙公要多加小心。」
「呵呵?我盡我力罷了,」楊一清苦笑道:「劉瑾順水推舟,把楊凌大人推到國公的位子上,明升暗降,盡剝其權,如今的朝廷幾乎成了劉氏天下,我回了京,也不過是個兵部侍郎,朝中三大學士對劉瑾都束手無策,我又能如何?」
王守仁目光一閃,剛要開口,忽地看到前方松樹下一隻錦雞拖著五彩斑斕的長尾巴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地跑過,王守仁立即棄了手中韁繩,反手摘下自己的神力豹胎弓,箭壺中順手抽出一枝鵰翎箭,幾乎未作絲毫躊躇,弓弦錚然響起,那隻錦雞已被神箭射穿,帶出一丈多遠,跌落在雪地上。
後邊眾親兵齊聲喝彩,一個士兵興沖沖地跑過去捧起了錦雞,楊一清撫須笑道:「伯安神箭,一氣呵成,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王守仁將弓掛回馬鞍上,笑道:「一會兒把這野雞燉了,再燙壺好酒,給大人餞行。」
楊一清俯身抓起一團白雪,握成了團,狠狠咬了一口,冰雪入腹,精神一振,他朗聲笑道:「好,今天咱們兄弟就破例飲一次酒,痛痛快快喝他個酩酊大醉,朝中忠良皆被壓制,我楊一清此番入京,就豁出這一腔熱血,斗一斗他劉公公。」
王守仁微微搖頭道:「若是如此,石淙公固然可以青史留名,可是與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又有何好處?大人也辜負了威國公臨危受命,將你調回京去主持大局的一番苦心了。」
「什麼?」楊一清忽地止步,望著王守仁,眼中露出沉思之色,半晌才徐徐道:「伯安,你我既是袍澤、又是兄弟,有什麼話不妨直說,不要再繞什麼彎子,你是說……威國公舉薦我入朝做兵部侍郎,還有什麼更深遠的目的不成?可……兵部侍郎官職雖不低,又怎麼能同劉瑾對抗?況且兵部尚書劉宇也是出自威國公門下,我能起的作用更加有限了。」
王守仁搖了搖頭,微笑道:「石淙公以為威國公爺為何調你入朝?」
楊一清長長吸了口氣,恨恨地道:「皇上以為威國公被奸人所害,賜予國公之職,威國公回京,劉瑾趁機坐實了皇上的授命,架空楊大人,獨掌了朝政。楊大人調我回京,大概是因為我的資歷勉強算是老臣,在朝中也有一定的威望,或可打擊一下劉瑾的囂張氣焰。」
王守仁哈哈笑道:「石淙公是謙謙君子,這權謀機變,領悟的便差了些。在朝為官,位極人臣者而不通權謀,要立住腳就很難了。權謀權謀,權之謀也,一切機巧變化,都離不開一個權字,謀的花樣百出,說到底就是一個權,如何爭奪權力、如何駕馭權力,如何鞏固權力。
權和官並不完全是一體的。權就像是咱們手中的兵,官就是咱們駐紮的城,暫時離開這座城的人,不一定手中沒有兵,而佔據了這座城的人,得到的也很可能就是一座空城。一時一地之得失,算得了什麼?石淙公以為,威國公楊凌,真的已經失權了么?」
楊一清思索道:「你是說……楊大人這是以退為進?可是……他已經交出了內廠、辭了海運督察大臣的專職,現在只是京營外四家軍的副帥,幾乎再難參予朝政,他……都退到了這個地步,難道還有翻盤的機會不成?」
「呵呵呵呵,」王守仁暢笑:「大人,威國公從來都是撈偏門,無論是文官一系,還是武將陣營,威國公都是半路出家,迅速建立起龐大的人脈和功業,你說他的權力和威信來自哪兒?皇帝親軍侍衛統領,只是當今聖上隨口封出來的一個官兒,在武將品秩中根本沒有這一職務,本來負責的也只是皇上在京師七座皇莊的安全,但是威國公他在這個任上辦了多少大事?
再說內廠?廠衛再如何了得,都是皇上的內廷組織,任他權勢熏天,也干涉不了朝政,也無權干涉朝政,但是威國公做了內廠廠督,就能凌駕兩廠一衛之上,與六部九卿抗衡,直接干預朝政,自成一個衙門,你說威國公什麼時候做過一個朝中正兒八經的官員了?可他的權力小了么?」
王守仁說道:「威國公的權,就是他這個人,如果他去東廠,那麼凌駕於三廠一衛的便是東廠,他去西廠,凌駕於三廠一衛的便是西廠。他能點鐵成金,自然也能點金成鐵,我很懷疑威國公爺交給劉瑾的,會是一堆什麼破爛兒。」
楊一清若有所悟。
王守仁又道:「大人,您還看不出來嗎?當今皇上的絕對信任,就是威國公爭奪權力的資本,他立下的赫赫戰功和政績,就是他駕馭權力的資本。有這兩個條件,他就可以隨時帶『兵』出『城』,也可以守『城』遣『兵』,還可以丟下『兵』和『城』告假還鄉。
現在威國公收起了鋒利的虎爪,興緻勃勃地去扮守門獅子了,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把他當成一個石頭做的擺設,大搖大擺地在他旁邊進進出出,那……什麼時候露出噬人的牙齒,就全看他的心情了。」
楊一清恍然,興奮地道:「楊大人這是在扮鄭莊公,養禍除奸!」
鄭莊公的弟弟招兵買馬,有意造反,大臣們勸鄭莊公把弟弟喚來教訓一頓,讓他安分點,卻被鄭莊公大罵一通,故意把消息透露出兄弟知道,由著他毫無顧忌地胡來。想造反的人,你勸他安分他能安分嗎?只會行動的更隱秘,讓人更難防範,指不定哪天就陰溝裡翻船。
可他還沒反呢,想嚴懲也不成呀。鄭莊公做的夠絕,不但不管,而且你要收稅我讓你收,你要招兵我讓你招,積極配合,同心協力,那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吶。鄭老二終於不負大哥的期望,順利地誓師造反了,這罪也無從赦免了,最後賠上一顆腦袋了事。
先姑息放縱,甚至幫一把手,讓對頭可勁兒折騰,等他鬧大發了,再名正言順地誅滅他。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後代不斷有人摹仿,楊一清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想到,自然一點就通。
不過楊凌如果真是在用欲擒故縱計,可太冒險了點,自古至今使用此計的,都是實力遠勝對方,而故意示之以弱,使此計的人,都有把握在對方眾叛親離時,一舉將他制服,威國公現在還有什麼實力?僅靠皇上的信任嗎?可劉瑾同樣擁有皇上的信任,這一點上他並沒有什麼優勢,僅僅把自己調回京去,對政局會有用么?
對此,就是王守仁也不能完全看透了,他蹙眉沉思半晌,才徐徐說道:「威國公的妙計,我遠在邊城,實再也無法參詳的透澈,我想……大人回京後,國公一定會找機會與大人會唔,面授機宜的。」
楊一清瞿然道:「伯安說得不錯,十有八九便是如此了。如果是這麼回事,那麼我回京後,國公一定還會有所囑咐。呵呵,我現再也不用著急,待回京後,威國公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便一清二楚了。」
楊一清心中一直對朝中局勢感到憂慮,劉瑾的勢力根本不是他能扳得倒的,大學士中楊廷和跟他又一向合不來,楊一清本打算一回京就立即上奏彈劾劉瑾酷刑治政、命邊軍擅專律法,罰款充餉搞的天怒人怨,軍心不穩。
不管此舉成不成功,拼他個魚死網破,多少能讓劉瑾收斂一些,經王守仁這一點醒,他才意識到如今京師形勢詭譎,未必是劉瑾一家獨大,如果楊凌真的有把握力挽狂瀾,未必事不可為,不禁為之欣然。
前方已經出現在巍然屹立的大同城池,王守仁忽想起一事,對楊一清道:「大人明日就要回京了,我正有一項建議請大人轉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