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高才一句話,暗含無限殺機,本來一意主張以世子安危為首要的文武官員頓時噤若寒蟬,再也無法說出一句反對的話來了。
你以世子的性命威脅朝廷割地贖金,讓都掌蠻自立為王?你可知昔年『土木堡之變』,正統皇帝落入瓦剌太師也先之手,大明朝廷是如何處理的么?
阿哈貝當然不知道,但是在場的文武官員誰不知道?大明的皇帝被擄走後,朝廷不和也先談任何喪權辱國的條件,最後也先主動降低標準,只索財帛不求土地,大明朝廷也根本不理,寧可另立新君。皇后無奈,只能把自己的私房錢再加上從娘家籌集來的一些金銀送去,希望皇帝能夠獲釋。
試問大朝的九五至尊被擄走,朝廷都不和瓦剌討價還價,那麼作為大明治下的都掌蠻試圖造反,擄蜀王世子為人質,朝廷能夠答應你任何條件,助長你的囂張氣焰嗎?
鄢高才這句話問的厲害,他根本不是在問阿哈貝,而是在質問在場的文武官員,這一來就算楊凌這個欽差有意放水,眾官員也不敢公然主張和都掌蠻談條件,妥協讓步,以犧牲朝廷和地方利益為條件來換取世子自由了,這條小尾巴被人捏在手裡,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人命吶。
見眾文武官員緘默不語,朱讓槿神情焦急,額頭已沁出汗來,可是這樣的場合,以他的身份和背後代表的人物,更加不方便要求妥協。
楊凌本來就不願意為了一個只知道執行綏靖政策、自動送上門去被人扣作人質的世子使數萬大軍畏首畏尾,受到諸多約束。世子的命是命,難道那些扛槍衛國的大頭兵不是命?
這下有了名正言順的借口,楊凌不必再顧忌蜀王的面子,語氣也轉趨強硬起來。都掌蠻人性格直來直去,談判又不會打機鋒,阿哈貝一口咬定非得朝廷讓出敘州,否則決不釋放世子。
楊凌眼見和他們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乾脆直截了當地道:「阿哈貝,回去告訴你們阿大酋長,本欽差是奉皇帝旨意巡狩天下,都掌蠻肆意妄為,已鑄下大錯,希望他及時回頭,釋放蜀王世子,向本欽差負荊請罪。
本欽差還是那句話,儘管他洗劫數縣,殺人無算,犯下累累罪行,只要他及時回頭,肯下山回到村寨中去,不再負隅頑抗與朝廷為敵,本欽差依然可以代表朝廷赦其罪過,既往不咎。他依然是朝廷承認的世襲土司,個人利益不會受到任何損失。這是朝廷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楊凌徐徐站起身來,一步步走下帥案,凜然說道:「本官的數萬大軍不會無限期的等下去,回去告訴阿大,本欽差以七日為限,自明日起,七日之後,阿大不釋放世子,不下山歸降,便是本官剿匪平叛之期!」
阿哈大這些人被朝廷以往的容忍克制已經慣得目中無人了,加之他們念念不忘成化年間朝廷二十萬大軍都奈何不了他們的輝煌戰績,所以對楊凌的威脅絲毫不以為意,阿哈大輕蔑地冷笑一聲,撇著嘴拱拱手,領著那名手下大搖大擺地出了帥帳,揚長而去。
楊大帥在北疆會過花當、伯顏和火篩,在江南滅過數萬倭寇、招降四大海盜,在東南收復滿剌加,葡萄牙海軍司令向他乞降,滿剌加國王恭敬謝恩,怎想到在這小小的敘州,居然被一個小小土司的部下如此蔑視,手下侍衛人人心頭火起,楊凌卻神色自若、渾不在意。
直到阿哈貝的身影已經遠去,楊凌才笑吟吟地道:「鄢縣令,聽說此地古漢朝時也曾隸屬夜郎國?」
鄢高才倒真是高才,對答如流地道:「大人學識淵博,夜郎國都邑在今之貴州,但夜郎王的領地確曾延及雲、貴、川部分地區,所以才狂妄自大,問出『漢孰與我大?』之語,讓世人貽笑千年。」
楊凌聽罷昂首大笑。
笑聲徐歇,楊凌展袖轉身,疾步走回帥案前,將驚堂木「啪」地一啪,朗聲喝道:「文官武將,回去各自備戰,七日之後,本帥聚將升堂。散了!」
※※※
帥帳議事終了,楊凌獨留下鄢高才一人,要與他單獨議事。
鄢高才心中暗喜,看來自己終於受到楊大人的注意和賞識了。他方才坐在那兒怔怔發愣,恰是因為心中正有一樁難題不解,此刻情知楊凌必然還有剿叛事宜想向他諮詢,正好先將此事求助於楊凌。
待到眾官員都退了出去,鄢高才正了正官帽,躬身施禮道:「大人既未免去下官之職,下官就還是此地的縣令。都掌蠻劫掠縱火後,許多百姓無家可歸,衣食無著,再加上鄰縣湧來的難民,下官衙內的存糧已經告磬了。
下官方才恍惚失神,就是苦思沒有解決的辦法,如果不及時撥付米糧,下官擔心本來就心懷怨恨的百姓鬧起事來,這樁難心事,下官代這一方受難的百姓,請欽差大人憐憫……」
「哦?喔……,流散難民安撫,原本就是一件大事。別的事先放下,本官和你同去,先探望一下這些災民,了解一下情形。」楊凌先是一怔,旋即說道。
他走到帥帳前,想了想又對侍衛吩咐道:「把李指揮、封參政、蘇御史、馮知州他們都叫上,他們也算是蜀地的父母官,應該去看看。」
當下楊凌便命人去後帳將伍漢超、宋小愛喚來,一對小冤家來到前帳。宋小愛猶自嘟著櫻唇,對伍漢超一副帶答不理的表情,可那眉梢眼角的風情,看起來怒氣已消了大半,想必方才伍漢超也沒少說小話兒,沒準還加上些肢體語言。
楊凌是過來人,只是會心一笑,便吩咐二人率領侍衛陪同他和鄢高才、封大人等官員同出軍營。
鄢高才先急急忙忙趕回縣衙,召集三班衙役。風風火火地吩咐班頭趕快叫人,然後他又到了二進院落,進院兒就急急忙忙喊道:「李主簿,李主簿,弄到多少糧食了?」
這是個小縣,各個衙門都和縣衙混在一塊兒,這二進院落就是司庫,此時庫門洞開,裡邊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道:「我說鄢大人,這庫房裡現在連只耗子都養不活,哪還有米喂人吶?那些刁民,平時不把縣大老爺放在眼裡,何必這麼上心管他們……」
說著話兒,庫房裡走出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兩撇鼠須,一臉油滑,大概就是鄢高才在帥帳中所說的那條『宦海游魚』了。
他眯縫著魚泡眼大大咧咧地走出來,一眼瞧見院落里站了一堆人,鄢縣令旁邊一人身材修長,蟒袍玉帶,身後還跟了一大幫官兒,補服上繡的鳥兒,哪個都看著晃眼,這人不由嚇了一跳。
他心思轉的也快,立刻省悟到眼前是何人,他急忙搶步上前,「噗」地一聲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地道:「下官李庸拜見欽差大人、拜見諸位大人。」
楊凌微一打量,見這人衣袍整潔,纖塵不染,知道他剛才在庫房中也是虛應其事,根本不曾用心為百姓想過辦法,不過楊凌干過驛丞,也知道就算這個主簿肯用心,掃庫底的那點糧食也確實不夠幾個人吃一頓的。
他擺了擺手道:「起來吧,鄢縣令,看來庫倉實在是湊不出賑濟糧了,這樣吧,李大人,你看讓馮知州打個欠條,先從軍糧中借調一部分,等州府撥了賑糧再還回來如何?總不能叫這些百姓們餓肚子。」
他拱了拱手道:「蜀王仁厚愛民,我相信如果是王爺在這裡,也一定會贊同以這權宜之計救萬民於水火之中的。」
封參政本想指出這與體制不合,一聽這話把話又咽了回去。李森自然不會拂逆楊凌之言,立即欠身應是,吩咐親兵帶著那位李主簿馬上趕去運糧。
軍糧運到,鄢高才便陪同楊凌等官員去四處賑災施粥棚子那裡探看百姓,這些災民大多聚集在城隍廟、水龍觀、曬穀場幾個寬敞的地方,災民們才剛剛逃來沒幾天,加上此時的天氣不冷,所以一個個雖蓬頭垢面,看起來氣色還不錯。
只是這些人全都神色木然,眼神冷漠,看著這位縣太爺忙前忙後,張羅著叫人趕緊煮粥施粥,對百姓噓寒問暖,卻沒有一點感激親近的意思,對這一大票高官更是敬而遠之。
蘇御使不悅地低聲斥道:「此地民風果然頑劣,一縣父母官趨前跑後,為他們張羅口食,欽差大人親自趕來探望,卻如此不知感恩、不通情理。」
「追根究底,到底是誰在養誰?誰才該知恩呢?」楊凌聽在耳里,卻只是微微搖了搖頭,沒有作聲。
這時,一個少年捧著個大碗讓衙差給盛了碗稀粥,點頭哈腰地說了聲「謝謝官爺」,話音未落就被旁邊一個粗袍漢子一把接過碗去,扯了他手腕就走。
那人一邊走,一邊惡狠狠地斥罵道:「小兔崽子,謝什麼謝?不是這麼些個東西姑息養奸、縱容不法,咱的家能被燒了么?你表姐一家能被人殺了么?他們給你碗粥謝什麼謝?他們給別人一塊肉,人家還不領情呢。呸!」
那人邊說邊走,聲音不大,可是楊凌身邊幾個官員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個大膽刁民……」馮見春戟指喝道。
「馮知府……」楊凌懶洋洋地喚了一句。
「下官在。」馮見春連忙垂下手來,輕聲細語地道。
楊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