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凌來到宮門,轎夫和四名侍衛自去一旁避風處曬著暖洋洋的太陽休息,楊凌住的太遠,平素都是騎馬進城,如今兩個匪首一個逃遁、一個不知是否還隱在京師,楊凌不敢大意,怕萬一挨上一枝冷箭。
這頂大轎的豪華半卧式軟座已拆了,設成前後兩排,臨著轎窗紗簾的前排坐著與他衣飾相同的伍漢超,楊凌坐在後邊,從外邊絕看不出任何疑處。
楊凌是宮裡的常客,那值守侍衛雖三日一輪換,也都認得這位大人了,午門將軍接了牙牌,虛應其事地瞟了一眼,就滿臉堆笑地雙手奉還楊凌。
楊凌順手把牙牌揣回懷中,問道:「皇上還沒下朝吧?」
午門將軍笑道:「是的大人,下官就守在宮門,各位大人還未出宮呢。」
楊凌點了點頭,未從金水橋過,徑從側方繞過太和殿。此時鐘鼓齊鳴,百官退朝,楊凌站在一處樓閣廊柱下候著文武百官退出,皇帝的儀仗向後殿行去,直至那黃羅傘蓋看不見了,他才舉步繼續向中殿行去。
走到華蓋殿前,只見兩位大人怒沖沖地從殿門出來,堪堪與楊凌打了個照面,楊凌見是曾三元及第的大才子王鏊和詹事楊芳,不覺有些意外地停住,向他們拱手施禮。
劉瑾貶黜劉健、謝遷之後,楊芳怒而告病還鄉,有些日子不在京里了,今日乍見他露面,雖然一向不投緣,楊凌仍以禮相待。
楊芳老而彌堅,雖知楊凌如今職位未變,但權力極大,幾有左右朝政的影響,仍是目不斜視,擦肩而過。
王鏊對楊凌觀感大變,尤其上次百官雪夜跪宮,楊凌勸皇帝收回了奸黨榜,又保舉致仕的楊一清和在獄的王守仁領兵挂帥後,對他觀感更佳,見楊凌施禮,忙停下腳步匆匆還了一禮道:「楊大人少禮,楊詹事和李大學士起了爭執負氣離去,王某去勸解一下。」
王鏊、楊芳素與李東陽交好,楊凌不知他們之間有何爭執,忙含笑道:「王大人自便。」王鏊苦笑一聲,提著袍裾急追楊芳去了,楊凌怔想了片刻,返身走入華蓋殿。
小內侍見楊凌來了,正要高聲唱禮,楊凌揮手制止,一掀厚羊氈的蓋簾兒,走進右側暖閣,只見李東陽坐在椅上,正執筆批閱著奏摺。
瞧見楊凌進來,李東陽忙擱筆起身,向他笑道:「楊大人,今日怎地有暇來訪?快快請坐。」
楊凌笑道:「不勞大人動手。」說著自去扯了把椅子在案頭坐了,李東陽喚人奉上一杯熱茶,坐下說道:「本官驚聞昨夜有大群盜匪明火持仗去你府上為禍,刑部的呈文語蔫不詳,大人那裡可有詳情了?」
楊凌道:「被俘的幾個盜匪雖然悍不畏死,廠衛的酷刑卻非血肉之軀可以抵擋,不由得他們不招,據那些盜賊招供,他們的首領大盜楊虎確實有意謀反,不過這次夜襲我的府邸,似乎是臨時起意,不過他們糾集這麼多人手悄然抵達京城到底所為何來,那些盜匪也不知詳情。」
李東陽蹙著眉頭微微頷首道:「刑部公文我已仔細閱過,若說他們就為楊大人而來,情理上說不通,更沒有必要化名楊福結納大人,看來確實是臨時起意,變更謀劃,他們進京的原來目的到底是什麼,倒讓人費盡思量了。」
楊凌一笑道:「此時讓刑部和霸州官府去緝察便是,愚民相信些虛妄之言,自以為真命天子的滑稽戲數不勝數,如今朝廷行文通緝,諒他們也玩不出什麼花樣兒了。
河南澠池村不是有人以皇帝自居,一個村子半村人都是宰相、大臣,十歲的娃娃都封了站殿將軍,稱孤道寡的二十多年才被朝廷發現么?先帝聞訊只是大笑置之,那些愚民一個也未懲治。」
李東陽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捻須道:「楊大人似乎對這些有逆反之意的強盜頗有寬宥諒解之意?」
他搖頭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楊虎比不得那些愚民,他既聯絡三山五嶽的綠林大盜,蓄謀造反,甚至在天子腳下襲殺朝廷重臣,可見其兇悍,一旦起事,為禍甚烈啊。」
楊凌點頭道:「大人說的是,不過盜患根本卻在朝廷弊政,否則今日去了楊虎,明日又有張虎、李虎,終是殺之不盡。
先帝秉國十餘載,勵精圖治,是千古少見的聖明賢君,奈何這些年天災不斷,常常這裡水患汪洋、那裡赤地千里,再有一些酷吏貪官不體恤民情,百姓缺衣少食,才不管朝廷是清明還是昏庸,被有心人一蠱惑,難免有人作亂。」
他舉杯喝了口茶,繼續道:「下官引進的南洋作物,可使大明糧食產量增長數倍,可濟無數百姓,下官以為楊虎突然起意謀害本官,就是為了暖窖中培育的種苗而來,他起初或是被迫為盜,如今賊眾日盛,貪慾大增,有心窺測國器,自然不擇手段。」
李東陽呵呵笑道:「本官自聽了你引薦的幾種南洋作物,曾派人往南洋調查過一番,那作物確實產量甚大,我雖不知東北、西北是否適宜種植,不過江南大片土地一定是不妨事的。」
楊凌喜動顏色,急忙道:「大人調察過了?下官並無誑言,乾旱、寒冷之地也是適宜種植的,開春試種之後便知端倪,不過這隻能讓百姓填飽肚子,要想富民強國,解除海禁勢在必行。
沿海百姓至少佔大明百姓四分之一,那些地方三山六水一分田,土窄人稀,五穀不豐,邊海之民皆以船為家、以海為田,海禁之下,百姓生計蕭條,嘯聚為盜者日眾。
解禁通商,不僅僅富實百姓、充盈國庫,而且可以加強與海外萬國交流,夷有所長,吾有所短,取長補短,海納百川,對於開拓大明人的眼界和見識、朝廷拓疆展土、強大軍伍、威加四海都是必由之路。閉門造車尚且出不合轍,何況偌大的國家?」
李東陽點頭道:「沿海情形,我也著人詳細調查過,昔人謂:弊源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還都塞了,處處俱穿破。解禁通商亦有其害,但治政本來就是要棄害取利,因噎廢食殊為不智。」
他抬起眼睛微笑道:「本官其實已斟酌多日了,我願意支持楊大人解除海禁、與番國通商的政略,不過依我之見,尚有兩點有等商榷,一是朝廷百官不宜說服,二是若現在全面解禁、顧此失彼,海上倭寇之亂尚未……」
楊凌興奮地道:「第一個不算難處,只要李大學士首允,其他的儘管交給下官去辦。這第二樁,大人所慮甚是,下官以為可以先重開寧波、廣州市舶司,增開天津市舶司,加上原有的泉州市舶司,共為四處。
天津通朝鮮、羅剎、寧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廣州通占城、暹羅、西洋諸國。再由刑部、禮部、戶部開設有司衙門管理中外通商間的律法、訴訟、稅賦、議定交易的商品價格等事宜,大人以為可行么?」
李東陽唯一擔心的就是楊凌乾綱獨斷、將通商事宜的大權獨攬手中,聽他這一說不禁驚訝莫名:楊凌苦心竭慮,費盡心思要解禁通商,自己竟然不沾一點好處、不佔一絲權利?
李東陽猶疑片刻,問道:「楊大人首倡此舉,解禁一旦可行,內廠不涉於內么?」
楊凌心中暗笑,這位老大人官樣文章全不在乎,看來也是只撈乾的,是個實在人。解禁通商一開,楊凌遍布全國的車馬行就是控制銀流的最大運輸部門,要說日進斗金那是毫不誇張。
楊凌又掌控著稅司監大權,介時不知多少人要打冷槍、放冷箭,眼紅他的好處,就是眼在堅決和他站在同一陣線的八虎,天長日久也難保沒有異心,楊凌早已有心將這司稅監捨出去。
楊凌笑道:「海上通商因與異國多有來往,可著刑部斷結訟訴、錦衣衛偵緝不法商販,司稅監和戶部稅吏司合署分責,司稅監收稅、稅吏司監稅,亦或反之,令出一門又互相制約,可以避免諸衙門各自為政、巧立名目,免令百姓苦不堪言。」
李東陽欣然笑道:「看來楊大人深思熟慮,早已成竹胸了,甚好,你看何時向皇上進言為宜?」
楊凌盤算了一下,調查朝中有沿海士族、豪紳背景官員的探馬還未送回完備的消息,北方戰事吃緊,此時提出新政也不合時宜,便道:「我看還是待北方戰事平靜下來,朝廷才好全力以赴,辦好這件大事,就定於……明年二月如何?」
李東陽含笑點頭,楊凌心中舒暢,將茶杯往案上一放,這才注意到案上攤著一幅畫,若是李東陽正在處理的公文,他倒不便察看,一幅畫就沒有什麼了,楊凌順手將畫轉了過來,只見畫上一個面容醜惡的老嫗騎在一頭水牛上,洋洋自得地橫笛吹奏,老嫗額頭上題了一行小字:「此李西涯相業。」
西涯是李東陽的號,什麼人這麼大膽,竟然如此極盡污辱?楊凌吃了一驚,不及細看下去,愕然問道:「這……這是何人如此無禮,竟敢書畫污辱大人?」
李東陽淡淡一笑,說道:「楊芳和老夫開個玩笑罷了,無傷大雅,呵呵。」
楊凌想起楊芳剛才怒氣沖沖離去的情形,若有所思地低頭再看那畫,畫非新作,但畫旁一首詩卻墨跡未乾,顯然剛剛填上不久,那首絕句龍飛鳳舞,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