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這場騷亂,還是事不關己的百姓們更安逸,他們聽見炮聲吃驚地跑出門去,又被突然出現在大街小巷的錦衣衛象趕貓趕狗似的攆回家去,等了大半個時辰不見再有什麼動靜,也就放心地脫了衣服上炕睡覺了。
可是今夜沒有打更人,沒有那更鼓聲催人早起上朝,能睡得著的官員卻沒有幾個。
大學士劉健頂冠束帶、官袍整齊,凜然坐在會客中堂里,身後兩枝描金紅燭已將燃盡,奄奄欲滅的燈芯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忽明忽暗的,隨時可能湮滅在堆滿燭淚的銅盞里。
許久許久,緊閉的門扉「篤篤」響了幾聲,劉健霍地睜開雙眼,喝道:「不是說過不許來打擾我么?是不是錦衣衛來拿人了?叫他們來叫我!」
門外老管家怯怯地輕聲道:「老爺,街上的錦衣衛都撤走了,如今……該是上朝的時間了。」
劉健長吁了口氣,茫然站起身來:「錦衣衛撤走了?沒有人拿我?」
昨夜聽到東安門炮聲隆隆,劉健聞聲驚起,登上家中樓閣遠遠眺望,恰好馮唐第二輪大炮發射,開花彈將兩幢房子炸得起火。
劉健瞧見是東輯事廠出事,急命家人出門察看,卻被錦衣衛堵了回來,劉鍵聞言便知不妙,當下穿戴整齊肅然坐在中堂等著皇上拿人,想不到天光放亮,錦衣衛卻撤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不是皇上被百官的諫言書激怒,大肆捕殺忠良?
劉健茫然半晌,自信漸漸回到身上:「天子雖然年幼,也知道江山社稷之重,他豈敢如此莽撞?如今東廠炮火就算是皇上捕人,也必是殺雞儆猴,以此恐嚇百官。
我身為當朝首輔大學士、先帝託孤的重臣,豈可計較個人功名利祿,置大明江山於不顧?皇上可以沒有東廠,可是不能沒有我們,否則誰來替他扶保江山?他的權力可以對付東廠,能對付得了滿朝文武的一顆赤膽忠心么?我要立即趕去宮門,匯齊百官進諫除奸,勝負成敗,國運仕途皆在此一舉了!」
劉健挺起胸膛,又恢複了往日的威嚴,清咳一聲,斷然喝道:「取老夫的笏板來,備轎上朝!」
……
玉階丹陛,黃瓦朱檐,雙龍蟠著漢白玉的石柱,巍巍的龍鳳紋雕石牌樓顯出威武莊嚴的帝闕。當第一縷晨曦映在金碧輝煌的奉天殿上頂時,百官上朝了。
金水橋上,當先三人白髮飄飄,寬袍大袖,手捧著玉笏,昂然而上。第二排是頭戴烏紗方角,身著醬紅官袍的六部九卿,次後是穿綠袍的、藍袍的官員們,一排排目不斜視直入宮闕。
在午門外短短的一段時間交流,匯合各方得來的消息,官員們已知道宮中和東廠發生的大概詳情,人人心中都明白這個一向只知頑劣貪玩的少年皇帝搶先動手了。
天子震怒,那又如何?皇上拿了廠衛一眾家奴,還不是不敢動文武百官一根汗毛?士者,社稷之所依,百官齊心合力,今日早朝定要諫言力爭,不除奸佞誓不罷休。
金鑾殿上,面對著一張空空的龍椅,百官士氣高昂的肅立著,等待著小皇帝升朝……
日上三竿,一直壓抑著怒火沉默等待的百官已經疲憊不堪,隊列已不再整齊,不少人悄悄地更換著雙腿站立的姿勢,緩解著疼痛的腳跟,氣勢已悄悄散去。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謝遷不耐煩地對站班太監高聲道:「早朝時間早已到了,請催促皇上速速升殿!」
御前站班太監田公公彷彿早就等著百官不耐催促似的,應聲從後殿走了出來,慢騰騰地登上丹陛,拂塵一揚,緩緩掃了一眼殿上百官,高聲說道:「皇上升殿,百官接駕!」
「萬歲!萬歲!萬萬歲!」百官轟喏聲震殿瓦,似乎誠心要給皇上一個下馬威。
一夜之間,將心中原本不知該如何應對的強大勢力土崩瓦解的正德皇上信心大定,更加相信楊凌臨走時的囑咐和判斷,如此氣勢的山呼海嘯不但沒能震住他,反而激起了他的傲氣。
男要俏,一身皂。今兒百官來得這麼齊整,正德皇帝卻穿了一身黑色團龍的常服,襯著他唇紅齒白,面如冠玉。
他輕輕巧巧地走出來,在百官偷偷覷視的目光中鎮定自若地登上丹陛,看了看大殿上俯首叩跪的百官,頭一回覺得自己是真的站在他們面前,而不必懼怕他們隨之而來的一張張利嘴。
正德皇帝走到龍書案後緩緩坐下,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緩緩掃視了一圈,翹挺的鼻子向田公公一揚,唇角露出一絲笑意。
田公公會意地上前一步,揚聲道:「百官平身,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三位大人上前聽旨!」
眾大臣起身,九卿中三司官員怔了一怔,莫名其妙地走上前來撩袍再次跪倒,說道:「臣接旨!」
田公公說道:「聖諭,司禮監王岳及眾首領太監嫉賢妒能、為謀司稅監差使,造謠誹謗、中傷大臣,東廠范亭事機泄露後更圖謀不軌,皇上已詔令西廠、內廠、御馬監平叛,現將人犯交付三司審問,西廠、內廠監審,欽此!」
百官聞言一陣喧嘩,田公公冷眼一掃,喝道:「肅靜!再有喧嘩無禮者,著殿前武士驅逐出宮!」
都察院等三司官員面面相覷,皇上猝不及防下旨讓他們辦差問案,金殿之上又不能和諸位官員商議,只得硬著頭皮道:「臣等接旨!」
田公公又道:「聖諭,內監劉瑾、谷大用等人檢舉、平叛有功。即著劉瑾掌司禮監兼提督團營兵馬,高鳳任掌印太監、羅祥任秉筆太監,邱聚、魏彬任隨堂太監,張永提督京營兵馬,谷大用掌管東輯事廠,馬永成掌內務府,特此曉諭百官。」
李東陽一聽,心中不由一沉,皇上將內廷官員一網打盡,在中傷誣陷朝中大臣之外居然另加了一條事敗謀反的罪名,硬生生將他們和誅除楊凌及八虎的事隔絕開來,就是有人想為他們開脫求情也得掂量掂量這其中的分量了。
更為可慮的是,司禮監提督和四大首領太監全換成了八虎中人,京營、團營也掌握在他們手中。這司禮監掌理皇城內一應禮儀、刑名及關防門禁等事。
猶為重要的是他們掌理著內外奏章及御前勘合,照內閣票擬「批紅」,實權比內科首輔還要大,如今再想彈劾他們,已是萬分不可能了。
皇上什麼時候手段這麼老辣了?憑八虎那幾塊料可以想得出這主意么?李東陽與謝遷、劉健悄悄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
八虎已不可除,如今只有避其鋒芒,攻其一點,只要打開一個缺口,事情還大有可為。劉健當機立斷,也不及和謝遷、李東陽商議,立即出班奏道:「皇上,臣有本奏。
內廠楊凌奉旨南巡,以官船私蓄貨物轉售牟利,又大肆收受賄賂,為掩罪孽,他置造巧偽,淫蕩上心,並有擅殺朝廷大員之嫌,他既已回京,請皇上將楊凌一併發付三司懲辦,以消禍萌。」
正德皇上抿了抿嘴唇,心道:「這些人果然不死心呢。」他靜了一靜,徐徐說道:「劉大學士,楊凌順路替內務府搭運些皇家採買物品而已,此事早已稟報給朕知道,何來私蓄貨物轉售牟利之說?至於收受賄賂,乃是為了迷惑待查犯官,這些東西現如今都已呈進大內了。
楊卿巧計揭破莫清河、袁雄兩個敗壞朝綱、罪大惡極的鎮守太監的事,你不會不知道吧?大學士身為內閣首輔,要有真憑實據才是。」
劉健聽了為之一窒,楊凌那三船貨物實在龐大,運進京來才一船就大車小車浩浩蕩蕩,送進了誰的府邸他一清二楚,可那都是皇親國戚,功臣勛卿,難道能把他們舉列出來?至於楊凌自帶的東西,如果皇上替他遮掩,那還查得清楚?
謝遷立即出班說道:「皇上,臣聽說金陵禮部王尚書與楊凌起了糾紛,當晚便被謀殺,楊凌有重大嫌疑,應立即將他拿問,查清事實才是。」
正德皇上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輕一嘆道:「聽說?又是風聞!朕這裡倒有真憑實據,司禮監一眾奴才為了陷害楊卿,設計殺害王尚書嫁禍與楊卿,此事有司禮監戴義的口供、東廠范亭那裡搜出的書信,朕正要三司一併查辦此案,謝愛卿有興趣不妨也去聽審。」
又是一記重擊,謝遷也張口結舌地愣在那兒,他心中原本就懷疑是東廠為了拉攏更多的官員從而施出的毒計,只是迫於形勢,不得不將錯就錯。
心中有了先入為主的看法,對於正德這番話自然深信不疑,一時間謝遷也說不出是該昧著良心犧牲王瓊繼續陷構楊凌以全大義還是為這位枉死的同僚報仇以盡私誼。
殿上百官如同炸了鍋一般,再顧不得君前失儀,曾經的盟友,竟是設計陷害王尚書的真兇,難道那一連串傳言果然是東廠的奸計?一部分官員開始有所動搖,那種誓除奸佞的堅決氣勢已蕩然無存。
李東陽垂下眼來,吸了口氣沉聲道:「皇上,東廠遠在千里之外,如何事先得知王尚書會宴請楊凌?如何會知道雙方會在席上交惡?此事太過蹊蹺,其中細節疑處甚多,可否宣楊大人上殿一詢?」
正德皇上劍眉一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