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女神醫高文心小姐脫了樂藉,被一頂小轎悄然接出城去。
晌午,禮部尚書王瓊被皇帝恩旨赦免出獄。白髮蒼蒼的王尚書一出刑部大獄,便猶如凱旋而歸的英雄般,被趕來迎接的官員們圍起來噓寒問暖,那番作派真是轟轟烈烈。朝中官員來了大半,三位大學士雖然不方便露面,也遣人送了賀儀。
尚書府上大排筵宴,一班有文採的官員,不免分韻斗詩、恭賀奉迎一番。酒至半酣,王瓊端起杯來走到大廳中央,團團一揖道:「諸位同僚好友,王瓊觸犯天顏,犯罪入獄,多虧諸位好友多方施以援手,王某才得脫牢籠,王某真要多謝諸位了。這一杯酒,老夫敬大家!」
王瓊說罷,舉起杯來一飲而盡。他雖在家中設酒答謝諸位同僚,仍謹守著禮儀,為先帝穿著一身重孝,白髮白須,滿面的正氣。前來賀喜的官員見尚書敬酒,紛紛起身應和。
吏部尚書馬文升笑道:「王尚書道德文章,天下敬仰,身為禮部尚書後更是恪盡職守,那日為了勸誡皇上守禮,一時激憤衝撞了聖駕,原本算不得什麼大事,縱然我等不上書求免,皇上也一定會赦了大人的。」
王瓊聽吏部天官如此讚譽,不禁欣然一笑,走回席前坐下道:「馬尚書過譽了,我華夏上國乃禮義之邦、食禮之國。聖人創五禮,我等便該懂禮、習禮、守禮、重禮。此乃經國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後嗣的大事,身為臣子的豈能見君有過而不言?但能勸得皇上守禮,漫說坐牢,縱是一死那又如何?」
王鏊連連點頭稱善道:「聖人以禮明德,以禮敬德,所謂人無禮不生、事無禮不成、國無禮則不寧,大人犯顏直諫堪稱百官之表率,我等上折求恕,乃是分內之事。」
右都御史、總督宣化、大同、山西軍務的兵部侍郎劉宇劉大人聞言忽道:「據下官所知,皇上親軍侍衛統領楊凌楊大人今晨曾向皇上為大人求情,他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說不定此番大人出獄出力最大的便是楊大人呢。」
王瓊聽了拂然不悅,冷笑道:「一介孺口小兒,仗著是東宮舊臣,得以出入朝堂之上,他懂得什麼?哼!老夫規勸皇上回殿守靈時,就是他讒言阻止,老夫一怒之下才使硯擲他,他豈會為老夫求情?」
楊芳聞言道:「楊凌進言為尚書大人求情,此事確是有的,不過……依本官看來,他必是見尚書大人入獄,群情洶洶、百官憤怒,為免自己成為眾矢之的,才這般惺惺作態!」
刑部侍郎趙簡之一拍大腿道:「正是,老大人在獄中這幾日想必還不知道,那楊凌還向皇上進言,著天下富省官員不得在本省任職,美其名曰杜貪防污,如今鬧得是烏煙瘴氣、一塌糊塗。」
「什麼?」王瓊驚怒道:「治世之道,不以法令為亟,而以教化為先。若要杜貪防污,該當論禮樂、正身行、廣教化、美風俗。以制度戒貪,何如以道德教化?這不是捨本逐末嗎?」
工部尚書徐貫瞧見周圍官員論及楊凌提諫的這條新政大多頗有微辭,心中暗喜,他微微一笑道:「王尚書說的是,善法令禁於一時,而教化維於可久,此等經國之論,豈是他區區一個同進士出身的秀才懂得的?」
吏部侍郎焦芳原本在吏部任職,是王瓊的老部下,迫於顏面不得不來道賀,但他心胸狹窄之輩,王瓊出於私心曾經打壓於他,焦芳一直耿耿於懷,此時冷眼旁觀,見他們對新帝寵信楊凌,使他竄升迅速大多心懷嫉恨,心中不由暗暗冷笑,悄悄打起了自己的算盤。
兵部尚書劉大夏蹙著白眉道:「嗯,老夫也覺得那小子鬧騰的有些不像話了,昨兒皇上突然出宮去了西郊皇莊,夜裡西郊山谷中彩霞漫天,神機營左哨軍奉聖諭駐紮在那裡,今日朝上老夫問起昨日之事,皇上竟說是觀看夜間演武,依老夫看,嘿嘿……」
劉大夏說到這裡住口不語,只是不斷搖頭。
王景隆和他那幾位知交好友坐在廳邊自成一席相陪,聽了他們說話,趙雍笑道:「諸位,聽到了么?如今朝中百官對那奸佞多有不滿,只是可惜拿不住他不法的實據,我等若能立此奇功,豈不快哉?」
楊霖搖頭道:「難,朝中百官誰不耳目靈通?他若有岔子,早該被人揪住了。」
趙雍冷冷一笑道:「趙老弟,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楊凌奸詐狡猾,行事小心,才叫人尋不得他把柄,找不到把柄,我們不能送他一點么?」
王景隆聽了奇道:「這要如何送得?楊兄可有什麼妙計?若有真憑實據那也罷了,」他壓低嗓音道:「若是偽造證據陷構大臣,這可是大罪呀。」
趙雍冷笑一聲道:「順卿,若非楊凌激怒令尊,老大人豈會一怒之下驚了聖駕?老人家年逾七旬,還要受牢獄之苦,身為人子,這仇若是不報,真是枉為昂藏七尺的男子漢了。」
王景隆被他激的臉一紅,急忙說道:「小弟怎麼不想著替家父出這口惡氣?只是實無憑據奈何的了他呀!」
趙雍傲然笑道:「辦法還不是人想出來的?你前兩日曾去楊府托楊凌為世伯斡旋,今日正好借這個因由上門謝恩,主動與他攀交,哼,待和他廝混的熟了,我們再見機行事。」
他說到這兒也低下聲音輕輕地道:「便真的找不到,那便栽些臟物給他,到那時扼其七寸、百官彈劾,還扳不倒他么?只要做的巧妙,他有什麼證據說是我們栽臟?」
趙雍的父親是吏部侍郎,這個衙門整治人的手段趙雍多少也聽過一些,他對楊凌倒是沒有私人恩怨,只是早聽得父親和叔伯長輩們對楊凌頗為不滿,認定他不是個好官,想做個仗義除奸的英雄。
王景隆聽了先是一喜,想了一想忽又作難道:「可是……楊凌明日便去督造帝陵,難道我追去帝陵攀交不成?」
趙雍剛剛想出一個足以讓楊凌倒台的重罪,一聽這話更加歡喜,不禁眉飛色舞地道:「甚好,他不在家,府中只餘一班沒有見識的女眷,更方便我等行事了。」
王景隆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道:「趙兄,楊府只餘一班女眷,我如何能登門拜訪?」
這一說趙雍也呆了,楊霖卻呵呵笑道:「我有法子了,今天皇上不是脫了犯官高廷和的女兒樂藉身份,貶入楊家為奴么?嫂夫人纏綿病榻久矣,一直尋不得良醫,王兄今日可去楊府答謝一番,然後提及想攜妻診病,諒來楊凌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如此一來他縱然不在家,王兄豈不是也可登堂入室了么?」
楊霖聞言大喜,贊道:「不錯,此計甚妙,順卿且依計行事,待摸清楊家底細,再徐圖之!」
王景隆聽了也不禁不喜,不知為何,心中忽地翩然躍上兩個楚楚動人的美婢倩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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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下富有江南風韻的高府花園明媚俏麗,轉入那道已被蒼苔染成碧綠色的石門,腳步輕輕一動,九曲迴廊下水池陰影處的叢叢金紅色的游魚便聞聲攸然游去,逃向草叢深處。
假山石上垂下藤蘿無數,從池塘上憑空搭起一道簾蓬,直連到曲折石廊上的根根橫柱上,將陽光掩住,只在枝葉間瀉下無數斑駁陸離的光影。
這樣靜謐優美的景色,楊凌卻全無心思欣賞。昨夜他護送正德皇帝回京,早上派親兵隨劉瑾去教坊司傳了聖諭,護送高家小姐回來,他卻奉命留在了宮中。
楊凌還道小皇帝又有什麼貪玩的主意,想要支使他去做,想不到散朝後正德皇帝卻告訴他,朝中大臣對他滯留京城不奉差使多有不滿,要他明日即趕赴泰陵,楊凌無奈只得答應。
如今的身份地位他已甚是滿足,也不想再求聞達,只想多些時間陪伴幼娘,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不是含著金飯匙出生的王侯公子,想要有份無憂無慮的生活,有些事,就必須得去做的。然而泰陵完工至少也得四個月,他還有多少個四個月可以消磨?
楊凌想著心事,一下下向前走著,正覺難以開口對幼娘說出離開的話來,忽地聽到悠悠揚揚若有若無的一陣琴聲叮咚傳來,他知道那是雪裡梅在撫琴,停下腳步傾聽了片刻,心中愁緒更勝,楊凌不禁悠然一嘆,繼續向前走去。
石廊綠葉掩映,一踏進來便覺涼爽幽靜,楊凌拐過一角,忽見曲廊探出半彎,懸在水上築了個荷葉狀小亭,亭蓋翠綠,四柱卻是木材本色,顯得古色古香。
亭下池水蕩漾,池上俏生生一個人兒憑欄而坐。她一襲青衣,雙手扶著欄杆,下巴優雅地搭在手背上,臨水照影,秀髮如墨,額上只系著一條白綾。
楊凌不覺放緩了腳步,那青衣少女聽到腳步聲忽地回頭望來,楊凌見這少女似是從未見過,不覺怔了一怔。
那少女回頭瞧了他一眼,忙站起身來匆匆走上兩步,向他盈盈拜倒道:「文心已候著大人多時了,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婢此生無以為報,請大人受小婢一拜!」說著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
楊凌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位少女就是自己救回來的那位女神醫,他連忙虛扶了一把道:「小姐請起,切勿如此稱呼,楊凌實在慚愧得很,未能讓皇上赦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