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楊凌騎著馬,四平八穩地趕往驛丞署。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昨兒提了句馬鞍子太硬,幼娘連夜給他做了一條厚褥子,搭在馬鞍上輕飄飄、軟乎乎的,他直擔心把自自給晃悠下來。
誇官遊街一般地晃到驛丞署門口,忽地由遠而近馬蹄聲急,十餘匹快馬疾馳而至,楊陵抬頭一看,一眾衣甲鮮明的衛士簇擁著一位頂盔掛甲的將軍,正是那位畢春畢都司。
畢都司滿面春風,與昨日盛氣凌人的氣勢大大不同,他倒握馬鞭,把手一拱,赫赫笑道:「楊老弟,多承關照,本將特來道謝呀。」
昨晚關受英押運糧草回去,把楊凌的話原封不動地對他學說了一遍,重複之時關受英仍是一臉的驕傲,這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親兵隊長對楊凌的話大為受用。
畢春久經官場,倒不會因為幾句聲情並茂的話即將楊凌引為平生知已,不過還是感覺十分快意,對楊凌平添幾分好感。清晨至城中蹓馬,想起這位驛丞,他一時興起,乾脆直接拐到驛署來表示謝意。
楊凌忙上前客套一番,畢春聽說他要去拜祭一位長者,倒不便馬上走人了,於是也進去憑弔一番,以免失了禮儀。
一行人進了院子,見院中停著閔縣令那頂綠昵小轎,原來眾位同僚一早到了縣府,先去看望大人,閔知縣中的一箭創口不深,全因箭上有毒才暈迷這麼久,這一醒來身子就無大礙了,聽說馬驛丞已死,想起昨晚只有楊凌陪他,頗有兔死狐悲之感,當下不顧勸阻,也乘轎趕來弔唁。
馬昂兄妹想不到楊凌能找來這麼多有身份的人弔唁,別看閔知縣平時和馬驛丞稱兄道弟的,一來那是有銀子供著,二來馬驛丞好歹有個錦衣衛的牌子在身上,要不然差著好幾級呢,人家能來那是天大的面子。
至於楊凌陪著進來的這位將軍……你想想一個縣郵政局長過世,副省級領導來參加葬禮,家人是什麼感覺就知道了。
這些人兩兄妹有些原本一面都沒見過,自然都是沖著楊凌的面子來的。一想到這裡,馬昂對楊凌真是感激涕零,只是馬憐兒看向他的目光感激中多了幾分幽怨,令楊凌莫名其妙。
畢春原來只是進來走個過場,可是一見到馬憐兒,一時又捨不得走了。他沒想到在這小地方居然能看到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絕妙美人兒,娉娉婷婷十五六歲年紀,渾身縞素,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
吹彈得破的容顏如同花瓣初綻、凝霜帶露的,真是說不出的嬌俏,自己三房妾侍也都算得上江南佳麗,竟然沒有一個及得上她六分美貌。
直到兩兄妹到他這位品秩最高的官長面前拜謝,畢都司才收回戀戀不捨的目光,正襟危坐受了他們一禮,然後虛抬右手說道:「二位請起,令尊為國捐軀,畢某也是無比尊重,前來拜祭一番也是應該的。」
兩兄妹拜了一拜卻不起身,馬昂道:「將軍大人,馬昂想加入官兵,殺韃子、保大明,為父報仇,請大人成全。」
「這……」畢春不由遲疑了一下,他要是兵屬營,隨便收幾個人那倒容易,但他的軍隊是衛所制,手下的兵都是軍戶,父傳子、子傳孫,代代相傳的,雖然私下也有冒名頂替當兵的,可是當著這麼多人公然收下,可就不便了。
馬憐兒抬頭道:「將軍大人,我兄長學得一身武藝,做個馬前卒尚還使得,求大人能給他機會為父盡孝、為國盡忠。」
見這美人兒軟語相求,畢春身子骨酥了半邊,一雙三角眼都眯了起來,頭腦一熱道:「好吧,快快起來,你既懂武藝、又通文墨,先到我身邊做個親兵,任什長之職,將來立了軍功,再升你的官。」
馬昂喜滋滋地磕了個頭,站起身來。什長雖小,畢竟也算一位軍官,馬昂一向自視甚高,自信憑自己的武藝在軍中不但可以替父報仇,而且可以謀個官職。
自家兄長有了出路,馬憐兒也替他高興,只是想到兄長從軍,剩下自己一人,不免暗自神傷。
戰事未明,畢春不敢久留,稍坐片刻便告辭返回軍營,囑咐馬昂辦完喪事再去軍營報道。閔大人箭傷未愈,不克久坐,縣衙一眾官員都各有事務要忙,因此也先後告辭離去。
按理說,馬家兄妹應該守靈七天,然後讓老父入土為安,不過那時講究落葉歸根,如果死在外鄉,一般都停棺在寺院等地,待有機會再運回老家安葬,有些家境貧寒,禁不起長途運送開銷的,棺槨甚至一停就是十多年。
兩兄妹一番商議,決定將棺槨寄放在雞鳴驛的普渡寺,待日後再運回家鄉。如今馬昂報仇心切,急於從軍,雖不按制守靈,這也算是盡孝了,自然不會有人指責。
但這一來馬憐兒要如何安排,可就成了難題。楊凌見馬昂望向自己,便道:「馬兄不必擔心,小姐還住在這裡便是!」
馬憐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板著臉道:「我兄妹現在和驛署可是再無瓜葛,住在這裡豈不是名不正言不順。」女人最愛記仇,尤其是被人寵慣了的美女,楊凌只當她還記恨那個小吏,便道:「這有什麼?一會兒我幫你去安排便是。」
馬憐兒翹著鼻子道:「我和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到時指不定有些什麼流言蜚語呢。」
馬昂瞪眼道:「誰敢?再說……不沾親是有的,怎麼不帶故了,我和楊老弟也算得上好朋友了,幫我招顧一下妹子有什麼關係?」
馬憐兒跺了跺腳,扭過頭去不理這個獃子。楊凌暗暗盤算了一下,倒覺得馬憐兒說的有理,因為只是代理驛丞,他連家眷都沒有搬進驛丞署來,如果容納一個年輕的姑娘住在這兒,還真沒準會招來些閑言碎語。
閔縣令方才臨走時還說已著人去通知他內弟了,不如讓她先去得幼娘同住幾天,自己搬到驛署來住,等正式任命頒下來,那時自己那間小屋讓給她住便是,心裡盤算著,他對馬昂道:「小姐說的也有道理,住在這裡是有不便,我看請小姐先住到我家去……」
他說到這兒,一看馬昂嘴巴張的象河馬打哈欠,馬憐兒的一雙柳眉也豎了起來,忙補充道:「呃……先與拙荊作個伴兒,我搬來驛署住就是了。等韃子退了,小姐再決定行止不遲。」
馬昂喜不自禁,這樣安排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馬憐兒瞥了楊凌一眼,想了想也沒有再做聲,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下來。
當天,韃子只派出小股部隊與明軍做試探性接觸,雙方都在試探對方實力,誰也沒有投入主力作戰。
近晚時分,楊凌帶人幫馬昂兄妹將馬驛丞的棺槨移寄普渡寺,一切安排妥當,馬昂便去畢都司軍中報道了。楊凌將馬憐兒帶回了家,幼娘是個熱心女子,又對這位落難的大小姐同情得緊,聽說只是來借住幾天,自然沒口子地答應了。
馬憐兒對楊凌冷若冰霜,見了韓幼娘倒還親熱,這讓楊凌大大鬆了口氣。這一整天馬憐兒對他連笑都冷冷的、假假的,楊凌也不知道自己哪兒得罪她了,還真怕這位馬千金到了家裡對幼娘也耍小姐脾氣,他受得了氣,可是卻不能忍受任何人給幼娘氣受。
幼娘書讀的少,但是性情溫柔、為人乖巧,知道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馬憐兒從小在塞外長大,最受不得中原飽讀詩書的女子們拿腔作調的模樣,與她倒是甚談得來,不一會兒兩人就十分熟絡了。
驛丞署,一個人影悄悄地閃進了門房,向門房問道:「驛丞大人在不在?」
現在這個門房原來是個驛卒,因為在城上時腿受了傷,行動不便,而驛署現在又缺人手,就讓他和原來的門房暫時調換了職務,他還以為來人問的是代理驛丞楊凌,坐在炕頭問道:「大人剛剛出去,你有什麼事?」
他邊說邊打量一番,只見來人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狗皮防風帽的帽沿兒緊緊壓在眉上,滿面風霜之色。
那人聽了從懷裡摸出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書信,遞給他道:「我從關外來,還要連夜趕回去,麻煩把這包東西轉交驛丞大人,告辭了!」
門房點了點頭接過油紙包,那人推開房門,又閃進了茫茫夜色當中。門房看了看書信,見火漆封印處畫了一尾怪魚,他也沒有在意,打了個哈欠,將信摞在了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