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月落孤辰 第一章 月落雁京

衛孤辰的名字,是一個傳奇。他神奇的力量、傳奇的故事,曾在無數歲月中,被人們口耳相傳,他是無數歌謠、評書、戲曲中的主人公。

他是江湖中、武林里,被人無限嚮往的神只,他是很多期待著有所作為,期待著英雄歲月的熱血少年們,一提起來,就會眼睛發亮的人物。

卻很少有人知道,他本來的名字,應當叫做衛舒予,他也曾是一個無力而稚弱的孩子。

被叫做衛舒予的時候,也許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光,儘管那時,他還小得不懂什麼是幸福。

他還那麼小,所以沒有人要求他學習揚鞭縱馬、揮劍彎弓,沒有人要求他懂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知識道理,他每天睜開眼,要做的事,僅僅只是接受別人的服侍、享受親人的疼愛,然後,盡情地玩樂。

他還記得他住在世上最美麗的地方,他還記得母親的懷抱很溫暖、父親的鬍子很扎人,儘管漫長的歲月,已經讓他記不清至親的容顏了。

所有人都寵愛他、呵護他,他的任何意願都會被人誠惶誠恐地儘快實現。

他喜歡母親把他抱在懷中撫挲,他喜歡父親笑嘻嘻親他的額頭,他喜歡漂亮的宮女陪著他遊戲玩樂。他喜歡那明艷的花朵、可愛的小鳥、池中的游魚,他喜歡,他所看到的一切。

那時,他只是一個性格、能力沒有任何特異的孩子,儘管,他的身分是大雁國的太子。

從什麼時候開始,母后不再微笑,父王不再有時間抱著他疼愛,就連宮人們,也不再無憂無慮地陪他遊戲,而總是面色沉重地竊竊私語。

他記得自己寂寞得糾纏著父王,希望再次得到注意,卻被暴怒的父親一手推開,大聲喝斥。

他委屈地大哭,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直到母后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他更加用力地哭泣,以為會得到安撫,誰知那永遠溫柔的母親,也只是默默抱著他,陪他一起垂淚。

從那以後,整個世界都變了。他的家依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只是死氣沉沉,他身邊的每一個宮人,依舊對他細心周到,只是再也聽不到歡聲笑語。

直到他六歲的生辰日漸臨近。

他記得每一年的生日,都會大張旗鼓,無比熱鬧,有很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所以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開始期待生日的到來。

但是,隨著這一天的日漸接近,宮中的人,越來越陰鬱憂愁,到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張惶的人群,常常有人莫名地消失,然後,再也不曾出現。

他最喜歡的貼身女官徹底消失的那一天,他看到許多人,圍在御花園的井邊,打撈著什麼,議論聲紛紛亂亂,他僅僅只聽到「亂軍」、「暴虐」、「一死」、「清白」這樣莫名其妙的字眼。

他的生辰就快到了,卻沒有喜宴、沒有歡笑、沒有慶賀,有的,只是離別。

他驚慌地跑向母后的居所,沒有人要求通報,沒有人阻攔他的前路,偌大皇宮,彷彿在一瞬間,變得空空寂寂。他衝進宮殿,卻驚奇地發現,父親所有的妻子和他的三個姐姐,以及兩個更年幼、更小的妹妹都在這裡。

除了兩個小妹之外,每一個人,都拿著針線,密密地縫著自己的衣裙。

他茫然地睜大眼睛,不解地呼喚:「母后。」

他至今仍記得那一刻,溫柔的母親抬起蒼白的臉,無聲地對他伸出手,兩行清淚悄悄滑落下去。

他驚慌地向前奔去,想要撲進母親的懷中,然而,後領一緊,被人拎到了半空中。

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們如此天真,以為把衣裙全部縫死,就不必受辱嗎?」

他轉過頭,看到父王那出奇冷漠的眼神,忽然間一陣害怕,大力掙紮起來。他拚命地掙扎,大聲地哭叫,期盼著一切都能回到過去,只要他哭一聲,父王、母后和所有人都會圍繞過來,百依百順,哄他快活。

哭鬧中的他看不到母后含淚拜倒,恭恭敬敬三叩行禮,而其他嬪妃有幾個也顫抖著跪好,卻又有另外幾個女子放聲嚎哭,有人大聲哀求「皇上,饒了我們」,有人站起來,慌不擇路便往外面跑。

這樣的紛亂,這樣的吵鬧,讓他自己反倒忘了哭泣,愕然地抬起頭,然後,他聽到了一個很刺耳、很刺耳的聲音。

劍鋒出鞘,不做龍吟,反而磨得人牙酸心麻。

他被父親隨手拋下,還來不及站起來,就覺得頭上一熱,然後聽得砰然連聲,幾個正要往外衝去的妃子倒在了他身邊。

他木木地站起來,伸手摸了摸滾燙的額頭,摸到一手鮮紅,木然呆立。他不知道這鮮血如何濺到自己臉上,只是覺得好熱好熱,比他的眼淚還要熱上百倍,他不知道那平時千嬌百媚、溫柔婉轉的幾個妃子為什麼倒下之後就一動不動,只有鮮紅的液體,從她們身下流轉開來。

直到耳邊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他才茫然抬頭,看到又一個妃子縮在牆角,被一劍穿心,而劍柄握在父王的手中。

他聽到母后在大聲喊叫:「皇上,至少不要當著予兒的面。」

「他是我大雁太子,他要親眼看著這一切,他要明白,他擔負著怎樣的血海深仇。」父親的咆哮聲,猙獰而殘忍。

隨著他的呼喝聲,他大步向前,每行一步,便揮一劍,有人慘叫,有人呻吟,卻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前進的步伐。

還沒有滿六歲的孩子就這樣怔怔地看著,茹妃身首異處,蘭妃一劍穿胸,靜妃頸間遍是鮮血,珍妃在寶劍刺來的那一刻,轉身一頭撞在柱子上,香消玉殞。

他愣愣地看著,大王姐起身欲逃,被父王趕上,一劍從後心扎進。二王姐抱著父王的腿,苦苦求饒,但那森冷的寒鋒卻毫不留情地砍下來。三王姐伏地哭泣,還來不及為剛剛被殺死的母妃傷心,已在劍鋒之下,追隨而去。

他木木地看著,他的父王,他的至親,滿身鮮紅,滿劍慘紅,滿臉厲色,就那樣一步一步,最後逼向他的母后。

整個大殿,血流遍地,屍橫遍地,只有兩個幼小的妹妹,如小兔兒一般縮在母后身後,瑟瑟發抖。

直至此刻,他才能動彈,他用他小小的喉嚨,發出他所能發出的最大尖叫聲,他用他無力的雙腿,以生命中最快的速度向他的母親奔去。

父王的劍在空中一頓,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尖叫所驚擾,而母后卻慘笑著伸出手,抓住森冷的劍鋒,彷彿感覺不到雙手在這一刻流下的鮮血,只是用力握著劍鋒往自己心口處一紮。

他尖叫著撲倒,撲進母親的血泊中,而那永遠溫柔微笑的母親已經再也不能抱他入懷,她的身體依然柔軟而溫暖,只是再也不會微笑,再也不能凝視自己的兒子。

他瘋狂地叫著,撲在母親的身上,推她,搡她,叫她,不肯放手,不肯離去。

他的兩個妹妹,瑟縮如風中的落葉,極力想往同樣弱小的哥哥身後縮去。

然而,他再一次被父親拎了起來,他被舉到半空中,親眼看著滴血的寒鋒再一次揮落。他最幼小的兩個妹妹,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再也不能顫抖。她們的眼睛直直的瞪著前方,與他的目光相觸,那樣清澈而純凈的眼,那樣驚慌而痛楚的眼,如受傷的小白兔,無助而迷茫。

父王終於轉頭凝視他,他以為,這一次,雪亮的劍鋒,將會降臨到他的頭上。然而,父王只是無聲地把他抱入懷中。滿身被飛濺的鮮血,使父王的懷抱,帶著刺鼻的血腥味,讓他痛苦得幾乎窒息。

他被抱出宮殿,看到殿外一大群伏地而拜的人。那麼多大男人,全都泣不成聲,那麼多高大的人,全都在顫抖。

父王走到眾人面前,輕輕地喚:「余愛卿。」

當先的一人抬起頭來,顫聲道:「臣在。」

衛舒予記得,這個長得很是文秀的男人,是父王極喜歡的臣子,記得父王常提起他,說他曾是文武雙狀元,說他出身世家,說他見識遠大,還說再過兩年,要讓他做自己的太傅。

可是,這個時候,他無心記憶這些往事,他只想回去,回去喚醒他的母后。如果母親不理他,他就一直不停地哭叫,直到重新被擁入那溫暖而熟悉的懷抱中。

可是,那雙手太過強大、太過有力,無論他如何掙扎,也不得脫身。然後,他被那雙手遞到半空中。

余伯平恭恭敬敬對著他行了三叩之禮,然後把他接過來,同樣有力的手,把他緊緊禁錮在懷內。

父王淡淡道:「去吧!」

所有人叩頭,所有人慘呼,那麼多個聲音呼喚著陛下,而他,只是在另一個陌生的懷抱中,拳打腳踢地想要掙脫。

就這樣,他還來不及悲傷,來不及痛哭,來不及悼念他的母親,來不及多看他的父親一眼,來不及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永遠地離開了他那天下最美麗的家園,永遠地離開了他的所有親人,永遠地離開了他曾擁有過的,最快樂的歲月。

從那以後,衛舒予這個名字,就再也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很久以前,為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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