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魏宮密事

王成是個普通人,普通的名字,普通的性情,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身分。

他的身分特殊,不在於高貴或卑微,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太監。

至今為止短短十八年的歲月,他的生命,用簡單的幾句話就可以概括。

幼時家中遭水災,逃難來京,衣食無著,正逢宮中徵召太監,為了活命,父親拖著最後一口氣,把他送進宮裡,而自己死在了宮門外。

太監雖然是奴僕下人,但卻也分著三六九等,深深宮禁中,差事無數,哪些炙手可熱,哪些冷落凄涼,明眼人全都心知肚明,這其中的爭鬥糾葛也從來沒有少過。

王成外無親人照料幫忙,內無熟人提攜教導,手中沒有金銀可以賄賂大太監,心思偏又單純愚鈍不懂阿諛討好,自然是輪不到好差事,抱不到粗腿,認不著乾爹。分派他住的都是最低等、最黑、最小、最擠的房間,派給他乾的,無非是些廚房抱柴燒火,或是每天天未明倒馬桶的活計。

好在他為人老實,就這麼毫無怨言地幹了幾年,就算是沒有提升,畢竟宮裡年年進新人,照規矩,最苦的活兒,是留給新人乾的,於是他就勉強算是脫離勞役,改派了另一個冷清差事。

他負責皇宮最偏僻、最冷清的某個角落廢園的清掃工作,平常也管理一些花花草草,修剪一下枝枝葉葉。

他每天從早到晚,守在那個兩三天不會有一個人走過,連巡班侍衛也不到這邊來查探一下的清冷角落,打掃灰塵落葉,清理過於雜亂的野草閑花。在這個皇宮中,可有可無悄無聲息地活下去。

這樣的冷清孤寂活計,換了旁的人來干,怕要枯燥煩惱到極點,然後再絞盡腦汁,四處求人地換活計。

可是王成天性老實,只覺得這活兒再不好,也比天天倒馬桶強,現在住的地方,從二十個人一間的房,改成十個人一間的房,每天吃的東西也管飽了,每日的工作也算清閑。

他就這麼孤孤單單,卻也自得其樂地在宮中無聲無息地活著,原本也該無聲無息地死去,如果那一天的清晨,他沒有看到那個少年的話。

那天一大早,他照老規矩拿著掃把來到歸他管轄的這片荒涼廢園,意外地發現了這個從來沒有人會注意的地方,居然來了一位客人。

那是個眉眼漂亮,笑起來很親切,讓人很想親近的少年。他穿的衣服也同樣極漂亮好看,料子看起來很貴,不過卻全不介意地趴在地上……畫畫!

王成愕然瞪大眼,看著地上的紙筆,以及沒有形象趴在那裡,對著草叢裡一朵明艷的紅花,塗塗抹抹的少年。

少年聽到動靜,抬頭一笑,眼神極清極亮:「你是管這裡的太監?」

王成為人老實,又不會同人交際,只能吶吶點頭。

「你照料得真好,這裡的花草真漂亮。」

少年的讚許頗為真心,王成卻極是心虛:「不……不好看……御花園……的……才好……」

少年搖頭:「那裡景色再美,都不過是斧鑿而成,再好的花,也都是人工刻意栽培而出。這裡卻是一派自然生機,充滿天地之美。這都是你照料得好,不讓這些花草因為被人冷落而枯死,卻又不以人力強行改動,任它們自然生長。我以前竟不知道宮裡有這麼一個角落,現在才來,真是可惜了。」

王成生平從來沒受過誇獎,當時臉都紅了,吶吶了半天,還是老實地說:「我其實也有修剪過的。」

少年大笑:「你真是老實人,修剪一些雜草、雜枝,這是為了讓花草更好地活,和花匠們隨意揉搓改變花草的形狀,只為了看起來漂亮些,這是完全不同的。」

王成迷迷茫茫地點頭,小小地「嗯」了一聲。

少年對他招手:「過來看看,我畫得好嗎?」

王成探頭過去一看,皺起了眉。他雖然不懂畫,但也知道好看與難看的區別。

一個趴在地上的人,隨便亂揮,能畫出什麼東西來,畫紙上就只見到三四團大小不一的墨點罷了。

他遲疑半晌,見少年笑得這麼可親,實在不忍打擊他,但說謊又有違本性。過了好半天,他才搖頭:「不太好看。」

少年愣愣瞪他半晌,忽地放聲大笑:「你是這世上,第一個說我畫得不好的人。」

王成愕然,難道這麼難看的墨點,還會有人說好嗎?這少年身旁的人可真是寵愛他啊!

少年臉上嘻笑之意一收,忽地坐了起來,一手掀開剛才亂畫的那張紙,重新揮毫潑墨,筆下如飛,竟是轉眼之間,便見一朵紅花枝頭吐艷,看來恍若實物一般。

少年悠然一笑,方才擱筆問:「現在呢?」

王成只顧瞪大眼,無比驚異地盯著那畫,哪裡還顧得上回答少年。這是什麼樣的仙法,竟會在轉瞬間,讓一張白紙,擁有如此明艷的色彩,如此動人的圖像?

他臉上的神情已經是最大的誇讚,少年拍掌大笑:「看到你這樣,我才真的相信,原來我的畫確實還好。」

王成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有些憨憨地笑:「怪不得你說從沒有人說你畫得不好呢!別的人肯定都稱讚你。」

少年淡淡地笑,眼神里似乎有些落寞:「他們的稱讚不如你的話真,你是真的覺得我的畫好,而他們,不過是因為那稱讚會讓我高興,就算是剛才那滿紙的墨糰子,他們也一樣會說好的。」

王成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道:「他們關心你,才會稱讚你。如果我爹娘還在,我再笨再蠢,他們也會贊我聰明的。」

少年微微一怔,凝眸深深望他一眼,然後微笑:「你是個好人呢!你叫什麼?」

「王成。」

那一天,王成認識了生平第一個朋友。他告訴了那個少年自己的名字,卻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少年沒有提,而王成,也就不記得問了。

後來,少年每隔幾天就會過來一趟,有時畫畫花,畫畫草,畫畫天上的雲彩,畫畫高高的宮牆,而王成,只是靜靜地看著,真心地稱讚。

有時,少年就和他天上地下漫無邊際地聊天,其實大部份時候,王成都只是一個聆聽者。

有的時候,少年還會帶些好吃的糕點來,大方地分他一半,同他一起吃東西,一起賞花,一起聊天。

王成始終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也不知道少年的身分。

在進宮的時候,他就學過如何從別人的衣服上、佩飾上、帽子上,判斷對方的身分。在宮中行走的人,品階位級、衣著打扮全都有著嚴格的規定,絕對不可出錯。

但是他長年都在最底層工作,後來又分到這處荒涼小園,有時一個月也見不著一個生人,就算見了,不是低等太監,就是低等侍衛。宮中又不許隨便走動,被限制在小小一隅的他很難見著什麼稍大一點的人物,當年學的知識因為從來沒機會用上,也就漸漸忘光了。

他只能猜測,這少年應該不是太監,太監不會有那樣靈動清澈的眼睛。他應當是個侍衛吧,可能是那種世家出身的,一進宮位階就不低的高等侍衛。

所以他不說名字,不報身分,一個高等侍衛和最低等的小太監交朋友,是很丟臉的事啊!或者,在他看來,自己其實也並不是朋友,只是個解悶的人吧!

不過,王成悄悄把他當成朋友,他喜歡這個不輕賤他,同他說話,贊他老實,畫好了畫給他看的少年。

因為喜歡他,所以常常勸他,當侍衛不能隨便曠班啊,在宮裡不能隨便亂走啊,為人不能到處惹事,待人和氣些才好啊!

他情願這少年以後少來,情願日子過得再孤寂些,但不想這少年惹上災禍。

少年應該是從小被寵壞了吧,到了宮裡也不懂規矩。巡班的侍衛哪有那麼多時間到處亂走閑玩啊,想必他是在當班的時候偷懶了。這要讓上司發現了可就慘了,更何況,他還總是闖禍得罪人。

三天兩頭王成就見他竄進來,笑咪咪地把食指放在唇上對自己做噤聲的手式,然後,手快腳快地躲進草叢裡。其後就看到一群侍衛或太監,東張西望地四下搜尋著經過。

好在一般都沒有什麼人注意這個角落中的廢園,從來沒有人進來搜查過,詢問過,否則木訥的王成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替他隱瞞呢!

王成總是為他著急,這個少年,太不懂事了,在宮裡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能惹事啊!要不然,他總有一次逃不過去的。

然而,每一次他苦口婆心地勸,少年總是哈哈笑:「你真是個老實的好人。」

然後,下一次,他又是很狼狽地躲到這裡來。

王成以為,他的生活在認識了少年之後,依然會平靜地過下去,不會有什麼大風、大浪、大波濤,直到那個早上,那個可愛的少年又一次手忙腳亂地逃了來。

這一次,他明顯是得罪了極大的對頭,惹來了極大的麻煩,以前再危急時也掛在嘴角的笑容不見了,臉色一片蒼白,眼底全是驚慌。

還是老規矩,他一來,就撲進了草叢裡,不同的是,這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