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集 功虧一簣 第二章 絕地孤劍

極至的痛疼在剎那間把沉寂的黑暗驅除乾淨,乍然回覆的神智還是一片茫然,四肢百骸恍若撕裂,五臟六腑盡皆移位的痛楚,陣陣襲來,納蘭玉只覺痛不可當,思緒更加是混亂迷茫。

在前一刻,分明還是皇宮大殿、靈堂上,他無聲地拒絕了君王最後的要求,分明看到君王唇邊有一抹黯淡的笑容,分明感覺肩上被人輕拍,愕然回頭時,目光望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便墜入彷彿永無邊際的黑暗中。直到這一刻,天旋地轉,渾身欲裂,方才自黑暗深處醒來。

這巨大的痛楚讓納蘭玉根本沒有時間思考,然而也不需要再加以思考了。幾乎就在他恢複意識的同時,彷彿要將天地驚破的轟然巨響就炸在耳旁。

他愕然抬頭,卻見滿天滿地滿世界,彷彿都是迷亂的煙塵、四飛的散木。前方那座宏偉的殿宇,轉瞬間,已炸做斷垣殘壁。

混亂中,似有許多人在炸響的前一瞬,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殿宇里向外飛逃,混亂中,似乎有什麼極寶貴極寶貴的東西在心口碎裂。

混亂中,他只看到四面八方,黑壓壓彷彿無窮無盡的士兵。

在這樣的奇異變亂中,所有人都目光如炬,沒有一絲一毫的慌張。整支軍隊早已列出最好的陣式,弓箭手箭已上弦,弓已引滿。盾牌手長槍在手,也都站在了最好的掩護位置上。

禁軍中最精銳的一支軍隊,也許是大秦國最精銳的一支軍隊,也正由寧昭最信重的禁衛將領左伯倫率領著,做出這等早有準備,如臨大敵的姿態。

他看到一片煙塵中,那些從毀壞的大殿中逃脫的人,在地上翻滾著卸去爆炸的餘波,紛紛站起,分明就是平時日夜守護在寧昭身旁,皇宮中最頂尖的一干高手。

發生了什麼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早已不再覺得身上痛楚,早已忘記了周身不適,他只是驚慌得莫名的顫抖起來,他只是抬起頭,四下瘋狂地張望。

無盡的煙塵,讓人看不清這個世界,看不見這片天地。倒塌的大殿里,一片寂然,彷彿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生命。只有幾處殘壁,還燃著獵獵的火焰,卻驅不盡這麼深,這麼冷,這麼讓人渾身戰悚的黑暗。

腳步聲響起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那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坎上。

在場有幾千個人,可是在這一瞬間,卻分明只餘一個人的腳步聲。

馬低嘶的聲音,夜風拂動樹梢的聲音,鏈甲輕輕撞擊的聲音,烈火燃燒的聲音,殘斷的牆壁、柱子再次一點一點崩塌的聲音,人們因為緊張,而有些急促的吸氣聲、心跳聲,天地間的一切聲息,似乎都已黯淡,都已沉寂。

這一瞬,蒼穹萬物,只余那腳步聲,平靜,徐緩,不緊不慢地響起來,然後再一點一點從那燃燒著的,毀壞到一塌糊塗,沒有可能再有任何生命的殿宇深處,漸漸向外而來。

負責指揮的禁軍將領左伯倫,感覺到汗水無聲地從額頭滑落下來。雖然一早就做好目標炸之不死,隨即全力狙殺的準備,然而,此時此刻,聽得那聲聲腳步漸漸接近,依然讓他感到,極度的震怖。

身上多多少少都帶一點爆炸造成的小傷的一干頂尖高手們,一穩住身形,就立刻四下散開,佔據最適合攻擊的位置,無不肅然盯著那殘敗的殿宇,雖然他們的計畫中,也確實包括了爆炸之後的血戰,然而,當那腳步聲響起時,他們依然感到不寒而慄,什麼樣的怪物,才可以身處如此可怕的爆炸中心,依然不死。

士兵們不自覺的用力握緊手中的武器,彼此交換幾個迷茫,震驚的眼神。他們不知道面對的到底是怎樣的敵人,做為禁軍中最精銳的一支軍隊,他們可以無畏敵國的大軍,卻因那一片殘敗的殿宇中,不可知的敵人,而感到莫名的驚懼。

據說他們的敵人只有一個人,一個人,卻讓皇上調動了那麼多的高手;一個人,卻讓他們暗中做下了這麼多的準備;一個人,卻讓將軍一次又一次無比鄭重地叮嚀、訓示,卻讓他們一回又一回的操練演習,以整支大軍如何圍獵捕殺一個人。

那麼,那樣一個人,到底還算是人嗎?

只有納蘭玉,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想法,因為他不敢去思考,不敢去回憶,不敢去想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只是極力昂起頭,極力張目向那煙塵中望去,向那腳步聲響起的方向望去。

然後,他看到一個人影,極慢極慢地從那迷濛煙塵、斷垣殘壁、茫茫烈焰中,走了出來,如果,那確實是一個人的話。

那個爆炸後滿是濃濃灰塵的人一身衣裳基本上已經七零八落,只剩下幾許纏繞在身上的破布了。那人的頭髮,也被炸得所余不多。

然而,這一切相比他身上的傷,也就毫不重要了。

他全身上下,彷彿沒有一處不在流血,沒有一處沒有傷口,每一處的創傷,都是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然而,他依然站得筆直,他的腰,依然沒有低彎下哪怕一絲一毫。也因此,可以讓人清晰的看到他腹部一個拳頭大的洞,隨著他徐徐走動,隨著煙塵漸漸在他身後散去,竟是隱約可見內臟。

他依然握劍,只是他執劍的手,幾乎已被炸得讓人看不出這是手了。右臂自肘以下,露出來的森森白骨,比僅余的血肉,還要多上許多。

最可怕的是他的臉,幾乎已經炸得面目全非,或者說,已經沒有面目可言,遙遙望去,只見得到,一片血肉模糊;只見得到,黑夜深處,鮮血淋漓中,那一雙沉寂的眼。

那麼黑而沉的眸子,冷靜,漠然到極至,此時此刻,竟然無法從其中找出一絲痛楚,一點絕望。那樣冷漠地彷彿把整個世界,包括自己也拒之千里之外的眼睛,無悲,無喜,無痛,無傷,彷彿可以就此,漠然看天地沉寂,漠然看蒼穹毀滅,漠然看他自己的滅亡。

這還是一個人嗎?

幾乎每一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會在心底問出這樣一句有些迷茫和更多畏怯的話。

除了納蘭玉!

那樣的爆炸,那樣的煙塵,再不見那雪衣無塵的清凈高潔,但那獨一無二的驕傲,卻從來不曾變,那樣支離的骨骼殘指,握劍的姿勢,卻依舊如常的睥睨天下。

那樣殘破的身軀,那樣已完全無法辨認的臉,然而,他看他,從來是不需要辨認的。

大哥!

他的呼喚,卡在咽喉處,全然無法發聲。

一瞬間,沉淪在黑暗深處的一切,全都浮出水面,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

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他的靈魂就此沉迷,那一聲聲在耳旁發出的叮嚀與命令,他只會迷茫地服從。

恍惚中,他的君王似乎發出過嘆息,他那曾經的朋友,似乎輕輕說過一聲「對不起」;恍惚中,似乎老父的眼睛裡,有無限悲愴,無限苦痛;恍惚中,父親的喃喃呼喚「玉兒,玉兒……」,曾經響起過很久,很久。

是他陪伴著那個不是君王的君王,來到皇陵,是他按照事先的命令,扮演一個完美的朋友,是他在那一劍驚天的時候,一絲不苟地完成他必須做到的一切,是他把那毀天滅地的霹靂彈,放在他兄長的衣上、袖裡、腳下。

在最後的那一刻,他的哥哥,沒有喚他的名字;在最後的那一刻,他的兄長,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他只是揮手,以無比強大的力量,把他扔了出來。

他的哥哥,醒悟得比誰都晚,然而,只要他全力出手,自己就在那不可思議的速度中,搶在爆炸之前,生生撞破牆壁,遠遠落下。

那一拋,那人,可含恨,可憤怒,可悲痛。所以落地時,他痛不可當,所以他四肢如廢。

那一刻,那人,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救他脫險,護他逃生?所以他雖覺巨痛,卻沒有受任何大的傷害;所以他抬頭時,堪堪眼睜睜看著那一場驚天的爆炸出現在眼前。

衛孤辰走出殿宇的姿態太過詭異,樣子太過駭人,以至於在場幾千勇悍而不畏死的官兵、十名最頂尖的高手,竟全都只能獃獃站立,愕然地望著他,沒有一個人能夠動一指,發一聲。

他平靜到有些冷漠地向四下望了一眼,然後信手把劍插在了地上。

他目光漠然地看向四方,所有人他盡收眼底,卻又像根本沒有看進一般。他低頭看看自己全身的傷處,眼神里依舊沒有一絲波動。

看向四周時,哪怕目光從納蘭玉身上掠過,也不見一絲漣漪,看到自己時,那樣的支離破碎,那樣的血肉模糊,他的眸子,也無半點變化。

這樣,也好。

這一刻,浮在他心上的,竟是如此奇異的一句話。

這樣,也好。

納蘭玉總算做出了選擇。

一切,終於就要結束了。這樣,也好。

所有他牽掛的,他在意的人,都已有了很好的安排,未來已無需太過擔憂。這樣,也好。

這一路,已走得這麼這麼累,現在終於可以休息了嗎?這樣,也好。

他伸手,把身上一些飄蕩的衣服破布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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