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集 重逢之日 第八章 神心人心

懶懶散散坐在碧荷池邊,容若慢慢將別後的一切,細細道出。

知他與性德久別重逢,必有無數的話要說,就算是最看容若不順眼的蘇良和趙儀,這次也頗體貼地和楚韻如一起,悄悄走開了。

至於一堆無孔不入的秦人耳目,容若根本就不用擔心,因為,他和性德說話時,用的居然……居然是英語!

「想不到,蕭逸用來救你的方法,竟是如此簡單直接,倒也算是破釜沉舟。」

「根本就是仗著自家有錢有兵,勢大氣粗,所以擺出一副啥都不怕,你有膽子就殺的姿態。」容若笑道。

「這樣做,他的壓力其實極大。這也是一場賭,如果秦王年少氣盛,不肯妥協,或是公然殺了你,或是真的綁了你在陣前進軍楚國,蕭逸的處境會非常難堪。」性德淡淡分析:「國中必會有許多所謂的忠臣,對他發出責難的聲音。你要有了不測,他縱無私也見私,史書上,也不會給他公平的記載。將來,只要他一有疏忽,給政敵或居心叵測者對付他的機會,這就是他最大的罪狀。」

「是啊,據說,當初七叔召集王公大臣、軍中重將開秘密會議的時候,很多人都反對,就連陳逸飛都堅決主張不能因為我而讓大楚國進退兩難,令攝政王身處千夫所指的困境中。誰也不敢保證,一旦公開承認我的身分,是不是反而授人以柄。是七叔一個一個說服他們的,母后也表態,無論如何,都會支持七叔到底。」容若笑道:「就連宋遠書,當初接到這命令時,也差點炸了起來,他也堅決不同意,用七叔的名譽威信以及楚國的立場來賭我的安全。」

「可是,他還是奉命出使了。」

「就是因為事情成功的機率不大,他怕別人來了,辦不好事,只好自己來了。」容若笑著聳聳肩:「那傢伙,整個一馬基雅維里主義,到現在,他還恨我沒有在陣前殉國,害他們這麼為難,見著我的時候,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無論如何,事情終究照你預想的方向走了,你這一場冒險,最終還是……」性德眼神極淡,偏又讓人感覺極凌厲地看向他:「稱心如意了。」

容若臉色微微僵了一下,然後又慢慢放鬆瞬間緊繃的身體,苦笑了起來:「是,你說得對,我在陣前以身救陳逸飛,我陷入重圍,寧肯投降而不肯戰死,固然是我沒有君臣觀念,固然是我並不認為儘力一戰,問心無愧後,投降有什麼恥辱,更重要的是,我另有私心。」

他輕輕嘆息:「這世間,也只有你,可以一眼看穿我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

他慢慢抬頭,遙望遠方:「濟州發生過的事,讓我明白,所有的陰謀暗算、虛情假意,永遠都會在我身邊不斷上演。我的身分、我能給楚國帶來的影響,讓我成為無數人圖謀的對象。表面上看來我很自在,想去哪就去哪,想要多少錢,國庫都付得起,想要什麼寶貝,楚國都供得起,但實際上我根本不能真正放開心懷去結交任何一個朋友。我的兄長出賣我,我的朋友利用我,七叔看似給了我自由,可是,我根本無法真正隨心所欲,每時每刻,都要防備暗算,稍有差池就會被人擄劫,而且我清楚地知道,除非我回到京城,躲回七叔的羽翼之下,否則我將永遠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任何人來到我面前,我都要猜測他是否別有用心,做任何事、到任何地方,都要考慮,是否給別的國家可乘之機。那樣的生活太累、太累,累得讓人再不會有一絲樂趣。」

他苦笑,用力把石頭狠狠扔進池塘,激起漣漪無數,無數游魚驚慌地四下躲避。

「是的,被秦人所擒,固然是無可奈何、無路可走之下唯一可以救飛雪關的辦法,卻也是我在絕境之中的一場豪賭。如果秦人捉住了我,卻最終無法從楚國那裡得到任何實質的好處,天下各處的明眼人就會真正看清,我在楚國的地位,不過如此。捉到我,換不來利益,卻只會白白得罪楚國;善待我,不會有什麼後患,也算賣了楚國大大的人情。」

性德淡淡地道:「這真是一場天大的豪賭,你賭的是蕭逸對你的了解和他的擔當。」

「是啊!」容若輕嘆,聲音中並沒有太多歡喜,反而有些苦澀:「七叔真的做了,他看出我的心意,用他的清譽,用整個國家的立場,來成全我的自由。各國眼見像秦國這麼強大的國家把我抓在手裡,楚國也不肯做半點妥協,像秦王這麼精明的人,最後也不得不放掉我,那些本來想打什麼主意的人,自是要改變心意,以免自討沒趣,只是……」

容若慢慢抬眼,神色之中,不見歡顏:「只是,七叔自己冒的風險太大了。寧昭若有些血氣,真的用我開刀,楚國必然進退兩難,七叔也將不得不為我的生死安危負責,我這不能見人的隱秘心思,是不是太過自私了?」

性德負手池前:「蕭逸是你什麼人?」

「是我的七叔、我的長輩。」容若遲疑一下,才道:「也可以說,是我的父親。」

「那麼,自家的孩子,偶爾任性一下,闖些禍出來,家中父母長輩,為他擔當,為他頂頂黑鍋,又有什麼了不起。」性德答得漫不經心。

容若微微震動了一下,這才慢慢坐下,眼神遙望遠方,一點一點柔和下來。

「而且,只要你一天還是楚王,那些意圖擄劫你,從你身上獲利的事,就不會停止。從來只有千日做賊,又有誰能千日防賊,與其一生一世不得安寧,時時刻刻防備他人,莫若狠狠心,絕了大部份人這樣的念頭。」性德漫聲道:「你的心思、蕭逸的做法,或許冒險,但從長遠看,未必不是正確的。」

「可是,我自己真的後悔過。當我看著秦王在我面前,把人一個個打死時,當我被他關在一片黑暗中,聽到韻如的慘叫聲時,我真的後悔過。」容若唇角慢慢掀起一個淡若柳絲的笑容:「我後悔,我為什麼要為了你去冒險,反正你也不怕死、不怕痛。我為什麼要為了飛雪關把自己送到秦人的手中去,難道我不比飛雪關重要嗎?我不曾為楚國做過任何事,可是,我完全可以理所當然,心安理得,看著所有楚國人為我而戰死,沒有人能說我是錯的,那麼,我自己為什麼要找死。」

他慘笑,抬眼看性德:「我受折磨時,也曾恨過整個世界,恨每一個負我、棄我、害我的人,我甚至恨你,恨飛雪關的所有人。性德,我發狂的時候想,是我以前太天真,以為有著善良的心就可以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我簡直不是男人,不懂得去掌握權力、控制力量,不懂得,與其被人欺壓,莫若欺壓別人。」

性德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聽,眼神明凈地正視容若的目光,眸子里一片明澈,無喜無怒,無嗔無慮。

「也許我當時的發狂是有作戲矇騙寧昭的成分在,可是,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回像以前那樣純明的心境了,夜深人靜一個人的時候,我知道,我總會想,如果我強大無敵,如果我擁有天下,如果我能將一切踩在腳下,是不是就不會再經受這一切,是不是就可以保護每一個我所在乎的人。韻如、安樂,她們極盡所能地安慰我,我也盡一切力量讓她們安心。蘇良和趙儀,讓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們在濟州定下的不變之約,但是,我知道,那些隱密的心意,從來不曾完全抹去過,直到……」容若忽然微笑起來,如陽光穿透雲層,照亮天地:「直到,聽了董姑娘說起你的事。」

性德的神情終於有了極其輕微的變化,顯然就算是他也完全猜不透,容若怎會因為他的事而有所徹悟。

容若凝視他,眼神里是深刻的感情:「衛孤辰一直待你極好,你卻為了得到在這困境中,足以幫助我的力量,而暗中謀劃如何對付他、利用他,其實你心裡,是十分痛苦的,對嗎?」

性德靜靜垂眸。

痛苦,有嗎?會嗎?他的人生,會和痛苦聯繫在一起嗎?

容若目光牢牢鎖定他:「說起你的事,就連董姑娘也覺得,你待衛孤辰太薄,其他人聽了,也覺得你有些過份,但其實,你是非常非常難過的,只是,別人不知道……你自己也不知道。」

性德的眼神終於微微一跳,我自己也不知道嗎?

容若凝視他:「你是人工智慧體,你以為,你心中無善無惡,沒有感覺,其實你和普通人一樣,有基本的良知,有自然的感情,你知道有誰對你好,於是,你也儘可能的回報善意,雖然,你完全不懂如何去表達。這樣的人,在被人儘力善待之後,卻要去謀害他,心裡,一定是非常非常難過的,只是……」

容若眼神里都滿溢著嘆息:「只是,你自己從來不知道,原來,你也是會難過的。所有人都以為你無情無義,你自己也以為如此,但我不能讓你再這樣下去,所以,才必須儘快讓你回來。」

難過嗎?情義嗎?良知嗎?這些詞句,與他從來無關。

性德安靜得出奇。

是,他不知道,自己可曾因為必須謀算衛孤辰而感到難過,他只是在知道容若有難的那一刻,就下決心不惜利用一切人與事,以求得到更多與寧昭抗衡的力量。他只是告訴自己,不必去記得,那人曾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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