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雪了。」洛敏望著陰沉沉的天空,黯然一嘆,輕輕向前邁去,蒼老而凝重的腳步,踩到那早已枯萎的草葉上,一陣嘩啦輕響。路邊枯萎的樹枝,被寒風吹得搖搖晃晃嗚嗚作響,便像是骷髏的手指,伸出在天際揮舞著,一片蕭條景象。
從昨天洛敏接到貶至濟寧的聖旨開始,洛府上下便開始收拾起行李,直到今早先送走了洛老夫人回京的馬車,洛敏如同一個被丟棄了的孩子,一夜之間,似乎又老了幾歲,神情無比的蕭索。唯在老夫人臨走前滴落的兩滴老淚,才真真切切的顯示了他落寞的心境。
大華皇帝的聖旨措辭嚴厲,著洛敏即刻赴濟寧上任,還指明了是舉家遷往,連洛凝與洛遠姐弟也要隨父親遷到濟寧。對於對金陵有著無比深厚感情的姐弟倆而言,怎能不悲傷莫名。眼瞅著就要過年了,皇帝竟然不讓他們在金陵過完春節,著實有些不近情面。
濟寧偏遠,洛敏又是謫遷,一切都尚未來得及安置。一個小小的縣丞,條件自然好不到哪裡去。洛敏可不敢讓老母親跟著一起赴任。何況皇帝下了聖旨,專門派了近侍護衛老太太回京休養,這也正對了他心思。只是過年前夕,別人全家團圓,洛家卻是骨肉分離,心中凄慘自是難免。老夫人倒是堅強的很,也不造作,臨走對洛敏只說了三個字——勤、穩、忍。短短三個字,包含了無數的希望和期待,讓林晚榮心裡也生敬佩。
洛敏縱是為官多年,早已習慣了伴君如伴虎,可面對著這個場景,心中的唏噓凄涼不必言說,林晚榮也能深切感覺到。見著老洛白髮蒼蒼,神情悲涼,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唯有無奈搖頭。吃皇帝這碗飯,你就得忍受他的喜怒無常,做好隨時掉腦袋的準備。
「是啊,要下雪了。不下雪就不是冬天了。這是蒼天定下的規律。誰也不能阻止。」林晚榮道:「就像人一樣,沒有永遠的相聚,卻有無數的分離,你生在這世界上,便是為了受苦來的。人事滄桑,即便是皇帝老子。也無法改變。」
洛敏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小兄弟,聽你說話,我似乎感覺不到我二人誰年紀更大些,而你又語出至誠,絕非造作,這倒叫我奇怪了。」
林晚榮與洛凝定了親,按理說他與林晚榮便是翁婿關係了。這一聲「小兄弟」叫的不倫不類,只是聽在二人心裡卻都覺得舒服。這是二人無間關係的明證。
林晚榮呵呵一笑:「這些都是我瞎想的,和年紀大小沒有關係。」
洛敏無奈搖頭:「人事人事,沒有人,哪有事?你也看的開些,莫要想的太多,還有大好的日子等著你去享受呢。」
看開?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更看得開的嗎?林晚榮哈哈笑了幾聲,對洛敏抱抱拳,小子受教了。
馬車滴滴嗒嗒,緩緩向前行去,洛敏與林晚榮二人步行走在最前,洛遠和洛凝分別跟在二人身後。洛才女望著林晚榮,鳳目含淚,強自忍了沒有落下來。
洛敏的家當不多,一輛馬車載滿了詩書,另外一輛則是幾口裝衣服的箱子和洛凝的女兒家物事和一些字畫,除此之外,便無其他,稱得上兩袖清風四個字。
老洛是個清官啊,林晚榮感嘆一聲,雖無百姓夾道相送,更無萬民傘這樣的噱頭,但像老洛這種最會隱藏自己最會保護自己的清官,才是真正的人才,也是真正的聰明人。林晚榮也不由暗中豎起了大拇指。
「洛大人,皇帝這聖旨來得急,而且過於的不通情理,似乎是要故意做給什麼人看的。按理說,不管你犯了多大的過錯,但對皇帝確實是忠心耿耿,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只要不是個糊塗透頂的昏庸皇帝,絕不會做出這種傷忠臣之心的事。更何況還有徐先生從中周旋,縱然免不了你的罪,也不至於讓你春節之前遷徙,我看這中間,必然有些什麼隱情。」林晚榮與洛敏走了幾步,見他神情依然鬱郁,便開解道。
洛敏搖搖頭,苦笑道:「天子之心,無人可以揣度。你這說法雖有些道理,卻也只能是揣摩而已,外人永遠不會知道皇帝在想什麼,這便是王道御人之術。我原本以為自己境界高超,雖不能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也自覺能夠平常待之。可到了今日受挫之時,老朽才知道,我洛敏也是個常人,也會心生憤懣埋怨,與那平和之道,相差甚遠啊!」
什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林晚榮嗤之以鼻。人吃五穀雜糧,會高興,會悲傷,會得意,會落寞。這都是人之常情,是一個人最基本的情感,要連這些都丟棄了,那還是一個正常人么?是塊石頭還差不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就是常人意淫一下罷了。
林晚榮點頭道:「洛大人,你有這種想法很正常,我們都是普通人,受了挫折,自然會有這種感受。不過呢,皇帝做事,從來都不會那麼直白,正如你所說,他天生就應該是被人揣摩的。」林晚榮取出鉛筆,找來一張紙輕輕畫道:「大人請看。這裡是金陵,這裡呢,是濟寧。再往北方就是京城了。你說說,是金陵離著京城近,還是濟寧離著京城近?」
這話大有深意,洛敏聽得放聲長笑:「你倒是會安慰我,若真像你說的這般,我去濟寧做一個小小的縣丞倒也值了。」
林晚榮陪著笑了幾聲,望著那紙條上的距離,也是無奈搖頭,說別人意淫,老子更會意淫。
洛敏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嘆道:「為著凝兒著想,我從心底不希望你入京。那裡王貴眾多,荊棘遍地,一不小心便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遠非金陵可比。凝兒待你真心一片,若你有個什麼閃失,她只怕不會獨自存活於世上。」
林晚榮看了跟在自己身邊的洛凝一眼,她粉撲撲的小臉凍得通紅,嘴唇輕咬,眼中浮起點點淚光。望著他一笑,緊緊依偎在他身邊。
洛敏長出一口氣,又道:「好男兒志在四方,若你桎梏於金陵,不僅可惜了一個人才,便連凝兒也定然心有不甘。如此一來,倒叫人左右為難。幸好,你有貴人保佑,即便是到了京城,也應該能夠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我心裡也安穩些了。」
聽他又說起什麼貴人,林晚榮再也忍不住道:「洛大人,眼下我們便要分別了,你便說說到底是什麼貴人在保佑我吧?省得我疑神疑鬼的。如果那後台夠大,我到了京中,就什麼都不用怕,橫著走就可以了。我最喜歡這樣。」
洛敏哈哈一笑道:「貴人?徐渭徐先生,還不算貴人么?這後台夠大吧?」
林晚榮苦笑,你這老頭又忽悠我,當了我老丈人,也不跟我說實話。
洛敏知道他心思,拍拍他肩膀道:「不是我不告訴你,以你和凝兒的這般關係,我要是能說,早就坦誠相告了。不過你大可以放心,有這幾位貴人相佑,京中你就儘管闖去吧——話說回來,即便是沒了貴人保佑,以你的性格,恐怕也老實不下來吧?」
「別這樣說,我一向很低調的。」林晚榮正色道。以他林某人獨一無二的經歷,叫他委屈自己絕不可能,死都死了好幾道了,何必還要在別人面前裝孫子呢!
洛敏點頭大笑,又問道:「你是初三上京么?」
「估摸著就是這個時候了,和蕭家大小姐她們約好的。」林晚榮答道。
洛敏看了洛凝一眼道:「過幾日便過年了,離初三也沒幾天功夫了,如此倒也好。你到京中安頓下來之後,我就安排凝兒和小遠他們去京中探望祖母,到時候你可要好好照顧他們姐弟倆。」
這還用說,一個是沒有過門的老婆,一個是小舅子兼兄弟,自然要好好照顧了。
「新任的江蘇總督,乃是我昔日同僚,與文長先生和我,都甚是交好。我走了之後,他會照顧著蕭家和你名下產業的。想來徐大人也定然對他有所吩咐,你大可放心。」洛敏又細細囑咐道。
這個問題林晚榮到沒有擔心過。皇帝貶了洛敏的職,但絕不會把江蘇交給別人,定然還是徐渭圈裡的人。有徐渭老頭在,新總督對蕭家和自己名下的產業肯定是照顧的。
老洛變了老丈人,就是不一樣了,這些小事都記掛在心上了。林晚榮點點頭,幾片薄似絨毛的的雨點落在他臉上,冰涼冰涼的。他伸手輕輕摸了一下,那絨毛便消失不見。
「這雪,終於還是下了。」洛敏嘆道。飛舞的雪花落在老洛花白的頭髮上、鬍鬚上,他鬢角便似掛了幾縷霜花。
洛凝急忙為父親披上了一件長袍,又溫柔的拉平林晚榮衣衫,含情脈脈地望著他,眼中籠起一層水霧。
「你們好好交待一番吧。」送別徐渭的長亭邊,老洛望著一雙兒女與林晚榮幾人,忍不住的黯然傷神。轉身走了幾步,跨上馬車,沒入帘子里。
那邊的洛遠和青山說了幾句話,兩個年輕人哭成了一團。他們一起組建洪興,歷經生死,戰鬥中結成的友誼深厚無比,如今乍然面臨分別,自然難捨難分。
林晚榮過去拍住二人肩頭道:「你們兩個小子,哭個什麼勁。金陵離著濟寧,快馬也就一天的路程,青山你要是想小洛,就帶領著兄弟們過去看看,順便把洪興分會辦到山東去,辦到濟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