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三)

慶帝的拳頭,永遠是那樣的穩定強大,王者之氣十足,輕易地擊穿面前的一切阻礙,就像他這一世里經常做的那樣。

在這片大陸,在這數十年的歷史中,被慶帝擊中還能活下來的人不多,四顧劍那個老怪物腸穿肚爛,也只有憑著費介的奇毒苟延殘喘,范閑卻是憑藉著苦荷留下來的法術,以一掠數十丈的絕妙身法,出乎慶帝意料,強行避開那隻拳頭裡所蘊藏著的恐怖力量。

五竹沒有避開這一拳,實實在在地禁受了慶帝體內無窮真氣的衝撞,胸口處被擊得塌陷了一塊,然而他卻沒有就此倒下,因為若人世間最頂尖的境界便是大宗師的話,如果說大宗師唯一的漏洞便是他們依然如凡人一般的肉體,那五竹明顯沒有這個漏洞,他的身軀絕對是大宗師當中最強悍的。

他只是再次站起身來,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向著慶帝再次靠近。

他再次走到了慶帝的面前,臉上的黑布紋不動,手中的鐵釺揮動。破空無聲,因為太快,苟活著的人們,竟是根本看不到石階發生了什麼,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皇帝陛下沒有退,他的眼瞳里掠過那道淡淡的灰光,雙腳穩定地站在石階上,就像在懸空廟上充滿無窮霸氣和自信所宣告的那般,他這一生,無論面對任何敵人,都不曾後退半步。

他再次出拳。像玉石一般散發著淡淡幽光的拳頭,瞬息間蒸幹了空氣中的濕意,端端直直地轟到了五竹的腹部。

而五竹的鐵釺此時卻如天上投下來的那一道清光一般,無可阻攔,妙到絕境地狠狠擊打在慶帝的左肩上。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強者,在彼此人生的最後一戰中,早已拋卻了一應外在的偽裝與技巧,實勢二字中,勢已在他們身體氣度之中,純以實境相碰,正如苦荷大師的太師祖——根塵所作的宿語錄當中的那句話:脫了衣服去!

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只是冷漠淡漠的最簡單的行為藝術,脫卻了一切的外在,只是赤裸裸地,像原始人一樣,在雪中,在火山旁,在草原獸群里,實踐著最完美的殺人技能。

……

……

皇帝陛下的左肩喀喇一聲碎了,唇間迸出了鮮血,冷漠的眼瞳卻只是注視著越飛越遠的五竹的身影。

五竹再一次被那個拳頭擊飛,他此時腿已斷,身已殘,超乎世間想像的計算能力,已經無法得到肌體強悍執行能力的支撐,他無法躲過慶帝突破時間與空間範疇的那隻拳頭。

將停的微雨中,五竹的身體弓著在空中向後疾退,寒風刮拂他的衣衫獵獵作響,啪的一聲,他的雙腳落在了地面上,在濕滑的地面上向後滑行了十餘丈距離,才勉強地停住,只是左腿站立不住,險些傾倒於地。

硬接了這一拳,五竹沒有倒地,似乎比先前的情況要好一些,然而皇帝陛下面容上流露出的無比自信與強大的光芒,以及五竹微微低著的頭顱,似乎昭示了極為不祥的結局。

太極殿下面血泊場中靜靜站著的五竹,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沉默許久許久。

皇帝陛下的拳頭擊中他的腹部之前,五竹將自己的左手攔在了腹部,所以皇帝的拳頭實際上是擊在了他的手掌上,再擊中了他的腹部。

五竹的手像是一塊冰冷的鐵塊,他的身體也像是冰冷的鐵團,然而慶帝的那一拳,卻像是天神之錘,將鐵板擊融進了鐵團之中。他的手掌深深地鍥進了腹部,就像是兩塊鐵被硬生生地粘合在了一起!

黑布沒有遮住的眉角微微皺了一絲,五竹冷漠地拉動著自己的左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將自己的手從腹部拉扯了出來,卻帶起了一大片不再流血的蒼白的皮肉,伴隨著嘶啦分離的聲音,顯得異常恐怖。

慶帝的第一拳,擊在五竹的胸口,他沒有擋,第二拳擊打在他的腹部,他沒有擋住,兩次不同的選擇,代表了兩次層級完全不同的傷害——神廟使者們的要害,看來在那位強大的君王眼中,已然不是什麼秘密,這個事實讓五竹有些發怔,也讓那些依然忍耐,渾身寒冷的旁觀者們,開始感到無窮的畏懼!

……

……

鐵釺撐在滿是血水雨水的地面上,五竹用左手扳直了已經快要斷成兩截的左腿,極為困難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踏了一步。布鞋踩在一具死屍的手上,險些一滑,而五竹的腹部卻是喀的一聲脆響,似乎以那處為中心,一股若蛛網一般的碎裂正在他的體內綿延開來,撕扯開來。

五竹的身軀開始顫抖,開始傾斜,就像是隨時可能變成無數的碎塊,分崩離析,倒在地上,垮成一攤。

然而鐵釺依然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中,極為強悍地撐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軀,讓他再次向前踏進了一步。

他的第一步踏地都是那樣的困難,那樣的緩慢,伴隨著一些極為乾澀的聲音……然而他卻依然一步步向著皇帝行去,沒有猶豫。

……

……

皇帝收回了拳頭,淡漠沒有一絲情緒的雙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似乎想要分辨自己的第幾根肋骨被那根硬硬的鐵釺砸碎。他不記得自己出了幾拳,也不記得自己吐了多少口血,他只記得自己一步沒有退,卻也沒有進,只是像個木偶一樣站在石階上,站在自己的宮殿前,機械而重複地出拳。

老五倒下了多少次?爬起來了多少次?朕一這生又倒下過多少次?又爬起來了多少次?為什麼老五明明要倒下,卻偏偏又要掙扎著起來,難道他不知道他這種怪物也是有真正死亡的一天?如果老五不是死物是活物,知道生死,畏懼生死,那他為什麼沒有表現出來?

為什麼老五的動作明明變慢了那麼多,他手裡那根硬硬的鐵釺卻總是可以砸到朕的身上?難道是因為……朕也已經老了,快要油盡燈枯了?

不是,不能,不應該,不甘,不忿。他冷漠的雙眸里幽幽火星燃了起來,最後卻化成了無盡的疲憊與厭倦。

這是註定要載入史冊的驚天一戰,還是註定要消失在歷史長河的小戲?但不論哪一種,慶帝都有些厭煩了,就像是父皇當年登基之後若干年,自己要被迫心痛不已地準備太平別院的事,幾年之後,又要有京都流血夜,大東山誘殺了那兩個老東西,安之在京都里誘殺了那些敢背叛朕的無恥之徒,年前又想將那箱子誘出來,如今老五也來了。

無窮無盡的權謀陰謀,就像是眼前老五倒下又爬起那樣,不停地重複又重複,就像很多年前的故事,如此執著地一遍一遍重演。這種重複實在是令人反感,令人厭倦。

可是慶帝不能倦,他不甘心倦:朕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朕還沒有擊倒面前這個最強大的敵人,朕不能放手。

緩緩地抹去唇邊不停湧出的鮮血,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一年前受了重傷,一直沒有養好,時時有些懼寒懼光懼風,所以願意躺在軟軟的榻上,蓋著婉兒從江南帶過來的絲被……

他很喜歡那種溫暖的感覺,不喜歡現在這種寒冷的感覺,因為這種感覺讓他有些無力,有些疲憊,似乎隨著血水的流逝,他體內的溫度與自信也在流逝。

望著再次爬起的五竹,殘破不堪的五竹,皇帝陛下燃著幽火的雙眸忽然亮了起來,蒼老的面容隨著那突然而至的蒼白,顯得異常清瘦與憔悴。

雨已經停了,天上的烏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白雲,越來越白,越來越美,越來越亮,皇宮廣場的空氣里充溢著雨洗青天的美好氣息,越過宮牆的極東邊天穹線處,正隱隱有些什麼美麗的事情發生。

皇帝睜著空濛的雙眸,衣衫一振,終於從太極殿的石階上飛掠了起來,在這無雨的天空,帶起一道平行於南面的雨水,在空中留下無數道殘影。

青天映著這一道雨龍,皇宮裡似乎不知何處鳴起嗡嗡龍吟。手持鐵釺的五竹,頓時被這一道龍,無數聲龍吟包圍住。那道灰濛一片,肅穆庄美的破空雨水,瞬息間向著五竹發出了最強大的攻勢。

除了場間的這兩位絕世強者,沒有任何人能夠看清楚那片雨簾里發生了什麼,只是龍吟已滅,一陣恐怖的絕對靜默之後,無數聲連綿而發,像一串天雷連串響起,又像高天上的風瞬息間吹破了無數情人祭放的黃紙燈,啪啪啪啪……

……

……

五竹終於倒下了,倒在了慶帝如暴風雨一般的王道殺拳與指之下,在這一瞬間,他的身體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沉重的打擊,終於頹然箕坐於慶帝腳前,蒼白的右手向著天空攤開,空無一物。

那顆一直沉默而高貴的頭顱在這一刻也無力地垂了下來,倒在了慶帝的身前,有些不甘而又無奈地鬆開了握著鐵釺的手。

他鬆開了握著鐵釺的手,鐵釺卻沒有落到皇宮地面上,發出那若喪鐘一般的清鳴,因為鐵釺插在慶帝的腹中,微微顫抖!

鮮血從慶帝的腹部湧出,順著鐵釺淌下,在鐵釺磨成平滑一片的釺尖滴下,滴落在五竹蒼白的手掌心,順著清晰的生命線漸漸蘊開,蘊成艷麗的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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