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寒雪勿亂

風雪送春歸,這片大陸上的春天還在南邊積蓄力量,北邊的風雪卻早已經將所有的春意扼殺在了搖籃里。大陸北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只怕是根本就沒有什麼春天可言。漫天的風雪化作了一道道深刻入骨的刀劍,左一刀,右一劍地劈斬著。

三日里難得一見露出雪面的黑黝山石,就因為這些天地冷冽無情的雕琢,而顯出死寂一般的姿態。這裡是一片冰天雪地,更是一片死地,然而如今卻有一列小黑點,行走在百年孤獨的雪原之上,沉默而堅定地向前行著。

偶有數聲犬吠穿透風雪的呼嘯之聲,傳向遠方,帶來幾分鮮活的感覺。這個隊伍中只有三個人,卻足有六十幾隻雪犬,牽動著承載著食物裝備的長長雪橇,不斷地向著北方進發。

聽聞這些行於極北之地的雪犬是雪狼的後代,只有那些能夠忍受酷寒的北地蠻人,才能夠將它們馴化,成為人類的好幫手。然而這些年大陸變得越來越寒,一出北門天關,氣溫驟降,往日里在雪地中赤膊作戰的北地蠻胡,早已經不惜一切代價南遷至西方草原上,雪原回歸了平靜,這些雪犬又是誰的?

裹著厚厚的毛皮,連頭帶臉都蒙著溫暖的狐裘,腳下穿著皮靴,手上戴著厚厚的手套,整個人被包成粽子一樣,范閑呵了一口氣,發現熱氣出唇不久,便似被這天地間的嚴寒凍成了雪碴子。他的面色有些發白,雖然自從慶曆五年知曉了神廟的去向後,他暗中已經做了好幾年的準備,可是真正地踏上了這片雪原,他才感覺到,原來天地間的威勢,不是做好心理準備就能真正承擔的。

離開北齊上京城已經有好些日子了,穿過已經沒有太多軍士駐紮的北門天關也已經有了七八天,一想到那座雪城上的軍士,像看死人一樣,看著自己這些人和狗走入雪原,范閑的唇角便不禁泛起了一絲苦澀的笑容,看來依然是沒有人看好自己這行人。

他將手指伸到唇間打了個唿哨,身周六十餘頭雪犬耳朵靈動地豎了起來,精神十足地搖了搖頭,抖落了身上的冰雪,探爪四足站立在冰冷的雪中,似乎根本毫不畏寒,吐著長長紅紅的舌頭,等待著主人的下一個指令。

此時風雪似乎小了一些,范閑身前身後兩輛簡易雪車裡行出二人。海棠和王十三郎此時也被裹成了粽子,他們面帶疑惑地走近了范閑的身旁。

「趁著雪小,咱們得趕緊走。」

王十三郎的聲音透過那層毛皮傳到外面,顯得有些嗡嗡的。范閑沉重地喘息了兩聲,咳著應道:「後面那些人還跟著沒有?」

海棠將皮帽邊上的耳套摘了下來,露出兩隻潔瑩可愛的耳朵,在風雪中安靜地聽了半晌,然後搖了搖頭,說道:「看樣子是跟丟了。」

風雪雖然小了些,但是三人湊在一處說話,依然是極難聽清楚。范閑翹起唇角笑了笑,說道:「跟丟了就好,我可不想你家小皇帝派的人被凍死在這片雪原上。」

海棠沒有說什麼,只是微微眯眼,向著北方的雪原深處望去。只見那邊亦是一片雪白,這天地間除了雪之外,竟似什麼也沒有。如此枯燥無趣的旅途,偏生又因為嚴寒而顯得格外兇險。她的眼睛裡生起一抹複雜的神色,已經出了天關七八日了,范閑卻根本不需要探路,而是直接發布著命令,一路繞過雪山冰丘,沉默而行,似乎他很清楚怎樣去神廟。

范閑身上的傷太重,根本不可能去探路,王十三郎的右臂沒有全好,三人中,海棠的身體雖然也有些虛弱,但是如果要探路肯定是她去做,她有些不明白,范閑從哪裡來的信心,不會在這看不到太陽,看不到山川走勢,除了冰雪什麼都沒有的荒原上迷路。

范閑從身後的雪橇上取出一把竹刀,小心翼翼地刮弄著皮靴上的冰凌子。一切的一切都在乎細節,只有準備得充分,細節考慮得周全,才有可能抵達那座虛無飄渺的神廟。出了北門天關這幾日,他帶著雪橇的隊伍在雪原上繞了一下,就是為了甩脫身後隱隱跟著的那支隊伍。

不論北齊皇帝是想保證這行人的安全,還是想跟在范閑的身後,找到那座隱在天外,不為人知的神廟,范閑都不會允許。一來是不想有太多的人死在這片寒冷之中,二來范閑自己也不清楚神廟裡究竟存在著怎樣的事物,苦荷當年那般小心地隱藏著神廟的位置,就是擔心廟裡的事物流傳到人間,給這個世界帶來不可知的危害,既然如此,范閑當然要小心一些。

「雖然有些冷,但我們……有必要穿這麼多嗎?」王十三郎站在范閑的身前,喘息了兩聲,覺得身上那些厚厚的皮襖皮靴,實在有些礙事兒。范閑受了重傷,無法調動真氣禦寒,而十三郎和海棠卻是真氣依舊充沛,九品上的強者,在一般的狀態下,真可稱得上是寒暑不侵了。

范閑笑了笑,望著他說道:「能多保存一些熱量和真氣,就節約一些,你別看著眼下這寒冷你還頂得住,可我們依然還是要往北走,誰知道到那裡,溫度會低到多少?」

說出這句話,他微微低頭,掩飾著眼眸里淡淡的憂慮之意。慶曆五年的西山山洞裡,他將肖恩臨死前的話語每一個字都記在了腦中,並且為了此次神廟之行做足了準備,可是他依然沒有想到,這才出天關未到十日,天地間的嚴寒就已經到了這等程度。

看來如今的氣溫比幾十年前肖恩苦荷二人去神廟時,又要冷上了幾分。

「既然最大的困難是嚴寒,為什麼我們不選擇夏天出發?」海棠很敏銳地發現了這個問題。范閑如今表現出來的態度並不如何迫切,既然如此,夏天出發似乎才是最好的選擇。

范閑沉默了片刻後說道:「路上的時間大約是兩個月,而要找到神廟還需要多長時間,我也不知道。冬末出發,夏初時到,這樣比較安全……而且我可不想半年都陷在黑暗之中。」

「嗯,聽說神廟那裡天地倒轉,半年黑夜,半年白晝。」王十三郎點了點頭。

「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你們都不如我,所以你們都聽我的就好。」范閑很平靜地說道,話語里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信心。是的,他早在和大寶一同觀星的時刻就再次確認了這裡是地球,既然是地球,那麼北極處自然有極晝極夜。

這個世界的北方過於嚴寒,沒有幾個人能夠踏足雪原深處,更沒有幾個人能夠活著回來,所以在傳說中,神廟所在的地方,便有了一些玄妙而未知的神秘氣氛。只是這種神秘在范閑的眼前,卻根本沒有什麼作用。

范閑從身旁的布包里取出三副很奇怪的東西,遞了兩副給海棠和王十三郎,說道:「從此刻起,我們眼中大概就只有雪了,太過單調的顏色,會讓眼睛出問題,不管你們習不習慣,都必須把這東西戴著。」

話一說完,范閑便把那個物事戴到了自己的鼻樑上,原來是一副玻璃做的眼鏡,只是鏡片上用某種塗料漆成了黑色,依然能夠透光。

海棠微微眯眼,看著范閑半晌不語,越發覺得他有些看不透,更不知道手裡拿著的這個東西有什麼用處。對眼睛會好?她沒有多問什麼,而是學著范閑的模樣,把這個世界上第一次出現的墨鏡戴到了翹翹的鼻樑上。

水晶眼鏡,他們是見過的,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黑色的。王十三郎看了海棠一眼,有些猶豫地也戴到了眼睛上,三個人頓時變成了三位算命的年輕瞎子,看上去倒是有幾分滑稽。三人對視片刻,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趕路吧,再過一個時辰就要紮營了。」范閑從懷中取出小意保護好的懷錶看了看,又眯眼看了看風雪中的天色,開口說道。一路向北,再憑天色看時間只怕不準,他也不知道這個懷錶能夠在嚴寒之中支撐多少天。

一聲嗚嗚的聲音響起,休息了片刻的六十餘只雪犬精神一振,吠叫著,歡愉地向著雪原的深處趕去,渾身上下銀白色的毛皮,流動著一股美妙的動感。

……

……

范閑半倚在雪橇的皮箱之上,微微眯眼,感覺著眼睫毛上的冰雪冰冷著自己薄薄的肌膚,忍不住抽動了一下鼻子,將自己領口和袖口的活扣系帶拉得更緊了一些,不想讓任何一絲雪粒漏進自己的身體。

從慶曆五年知曉了神廟的方位和路線圖,范閑將這個秘密藏在自己的心裡已經六年多了,他知道冥冥中註定自己終將去神廟一行,只是沒有想到,最後是因為要去找五竹叔,是因為自己和皇帝陛下之間的決裂。

探險的旅程啊……一旦有了這種直接的目的,似乎就喪失了許多美好的感覺。雪橇在平整的雪原上快速滑行著,四面八方傳來雪犬們的急促呼吸聲和簌簌的風雪聲,在這樣的聲音陪伴下,范閑似乎快要睡著了。

他不可能睡著,他在仔細地聽著雪犬的呼吸頻率,以判斷它們的疲累狀況。六年的時間,弟弟范思轍按照他的吩咐,準備好了一應戰勝嚴寒所需要的物事,包括前後雪橇上面的食物火種和特製的雪地營帳,而這些在北門天關馴養了三年的雪犬,更是范閑此次神廟之行最大的倚仗。

從這些方面可以看出,范閑是一個無比細心之人,他從來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