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四)

「為什麼?」就在風雪之中,范閑陷入了沉思。他本來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時間,因為從很多年前,他就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迎來這樣一句問話,他這些年一直在準備著,在逃避著,但是從來沒有真正地逃開過。這是一個他曾經思考了無數次的問題,便是最近的那七暝七日的苦思,亦是如此。

「為什麼?」他緩緩地抬起頭來,在雪中眯著雙眼,看著皇帝陛下緩聲說道:「今天在太學裡,我對那些年輕人講了講關於仁義的問題,關於真正大義的問題。」

范閑嘆了口氣,帶著一抹複雜的神色說道:「我以往本以為這些都是虛偽的,虛假的,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一位人臣應該擁有的,不應該擁有的,我都擁有了,直到此時,我才發現,原來除卻那些所謂的準則之外,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你的生命更真切。」

皇帝陛下淡淡地看著他,薄唇微啟,冰冷的聲音複述著范閑今天晨間在太學裡說的話:「庶幾無愧,自古志士,欲信大義於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心……」

晨間范閑在太學裡對那些年輕人們的講話,很明確地讓胡大學士體會到字裡行間里隱藏著的殺氣和決絕之意,他惶恐入宮,自然將太學裡的那一幕講述給陛下知曉,皇帝竟是將范閑的這段話能夠背出來。

范閑也感到了一絲詫異,有些苦澀地笑了笑,說道:「我不是這種以大義為人生準則的人,我也不是一個道德至上的聖人,我的根骨里,依然只是一個除了愛自己,尊重自己之外,什麼都不是的人。」

「這大概是藏在我骨子裡的東西,被自我隱瞞封閉了二十餘年的東西。」范閑看著皇帝,十分認真說道:「我這生要掄圓了活,要放肆地活,要活得盡性無悔,所以我要心安理得。而如果就這樣下去,那些埋在我骨子裡的東西,會讓我終生不得心安。」

「這世間繁華權位令人眼盲耳聾,我卻依然無法裝作自己不知道,沒聽過,那些當年曾經發生的事情,這個秋天發生的事情。」范閑的面龐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悲傷,緩緩說道:「陳萍萍回京是要問陛下一句話,而我卻不需要去問,我只知道這些事情是不公平的,而且這種不公平是施諸於愛我及我愛的那些人身上,如果世間再沒有我,再沒有今天這樣勇敢走到陛下身前的我,那些已經逝去的人,又到哪裡去尋覓公平?」

「他們不應該被這個世界忘記,他們所受的不公,必須要通過某種方式得到救贖。」范閑望著皇帝陛下說道:「這是陛下您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

皇帝聽到了范閑自抒胸臆的這番話,沉默了很久,語聲寒冷緩緩問道:「你為何不問朕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你為何不問朕?莫非朕就沒有苦衷?」

「靖王府,也就是當年的誠王府里,至今還留著很多母親私下給您的奏章之類的文字。」范閑沉默片刻後應道:「我都看過。我不需要問什麼,我知道當年的事情是因何而發生。至於對這片大陸,億萬百姓,究竟她的死亡是好事還是惡事,我並不怎麼在意。」

他笑了笑,有些困難地笑了笑,說道:「陛下,其實這不是有關天下,有關正義的辯論,這不是公仇,這只是……私怨。」

「好一個私怨。」皇帝陛下也笑了起來,雙手負於後,孤立風雪中,整個人說不出地寂寞,「她是你的母親,莫非朕便不是你的父親?」

范閑的身體微微一僵,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而是轉而平靜說道:「陛下胸中有宏圖偉業,您按照您所以為正確的道路在行走,然而在我看來,再偉大光榮正確的目的,若用卑鄙的手段做出來,其實都不值得尊敬。」

皇帝陛下的唇角泛起一絲譏誚的笑容,看著范閑無所畏怯的眼眸說道:「莫非你以為今日在京都大殺四方,就是很光彩的手段?」

范閑笑著搖了搖頭,應道:「我的目的只在於了結數十年前一段公案,撕毀我這一生頭頂最大的陰影,一切都只是從自我的角度出發,正如先前所言,此乃私怨,本來就沒有什麼偉大光榮正確的意味,既然如此手段如何卑鄙又算得了什麼?」

他頓了頓,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有些感慨有些感嘆地望著皇帝陛下說道:「在這些方面,我似陛下更多。對陛下與我而言,好人是一個多麼奢侈的形容詞啊……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沒有像她那樣,直到死都還糊裡糊塗,莫名其妙,至少我在死前,還可以問陛下一句。」

這句話說的是葉輕眉與范閑兩個人之間根本性的差別,然而世事無常且奇妙的是,范閑在這個世間奔波享受上升,最後竟還是慢慢地偏著葉輕眉的路子去了,因為這一對前後降世,隔著時光互相溫暖的靈魂,大概是這世間唯一對於皇權沒有天然敬畏心的存在,從最內在的那個部分說起,他們在龍椅面前,都有筆直站立的慾望吧。

皇帝陛下平靜著,微笑著,帶著一抹古怪情緒看著范閑,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覺自己似乎在隔了很多年之後,又看見了那個女子。

……

……

迎接著范閑看似平靜,實則字字誅心的感嘆,皇帝陛下沒有動怒,沒有陰鬱,反而平靜地開始說起別的事情:「當年太平別院之變,朕並沒有奢望你能活下來。」

范閑微微點頭,當年太平別院血案,葉輕眉剛生下自己不久,正是最孱弱的時候,而自己只是一個嬰兒,怎麼可能在皇后一族的瘋狂追殺,秦家大軍的冷漠監視下存活?皇帝當年既然營織了這個卑鄙冷血的計畫,自然也冷漠地不理自己的死活。

如果不是老范家拼了命,如果不是五竹叔趕回來得快,如果不是陳萍萍發現事情不對勁,提前從北方的邊境上趕了回來,如今的慶國哪裡會有自己的存在。

「然而你終究是活了下來,而且被送到了姆媽那裡。朕在略感驚詫之餘,不可否認,心裡還是鬆了一口氣,畢竟你是朕的骨肉。」皇帝望著范閑平靜說道:「如今想來萍萍那時候便已經對我動疑了,不然不可能同意老五的要求,把你送到澹州,他知道在這個世上,我對太后,對姆媽都是以母視之,只有眼睜睜看著這成為既定事實。」

「若事情就這樣下去也便罷了,頂多朕在京都,你在澹州,逢年過節的時候,朕會想起還有一個私生子在遙遠的澹州海邊,給范府再加些賞賜,送到你的身邊。」皇帝陛下的發上沾著雪花,一時間竟分不清楚究竟是雪還是如雪的髮絲,整個人已經漸漸有了一種老態。

「然而陳萍萍似乎不這麼想,你四歲的時候,他就把費介送到了你的身邊,並且暗中調了一批監察院的密探交給了姆媽使喚。這件事情,他入宮告訴過朕。朕本來以為他有些多此一舉……」

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是在回憶這十幾年裡的過往,說道:「然而你十二歲那年,便遭了刺客。」

皇帝看了范閑一眼,搖頭說道:「那些年你在澹州,想必不知道,澹州的消息通過監察院一直送到陳萍萍的案頭,那個老跛子竟是拿出了比操持院務更濃烈的熱情,時時入宮,將你的一舉一動告訴朕。」

「你在澹州調戲丫環,你在澹州登上屋頂大呼小叫,你開始親自下廚給姆媽做菜了,你體內修練了異常兇險的霸道真氣……」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怪異的笑意,「你的一舉一動朕都知曉,甚至比在京都的這幾個兒子還要清楚,於是乎,你雖遠在澹州,但朕似乎卻習慣了你就在朕的身邊。」

「然後你來到了京都,來到了朕的身邊,在慶廟,在別院外的茶鋪里。」皇帝看了范閑一眼,笑容漸漸斂去,「你入了監察院,你上了懸空廟,你陪朕入了小樓,你被朕支去了江南。朕必須承認,你就是朕的兒子,還是朕最喜愛的那個。」

「你母親曾經說過一句話,喜愛就是習慣,朕習慣了你的存在,當你還小的時候。」皇帝忽然仰頭望著雪空,不知道是在看著誰,忽然點了點頭,說道:「然而朕最喜愛的兒子,卻不肯當朕的兒子,這時候還站在朕的身前,要挑戰朕的權威,要為當年的事情尋覓一個公平。」

他低下頭,冷漠地看著范閑,說道:「你我父子之間,沒有勝負,細細算來到如今,終究還是陳萍萍贏了。」

范閑聽明白了這句話,所以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

……

「既然你不是一個以天下為念的仁義之人,既然你所尋求的只是解決私怨,非為公義,那朕不是很明白你今日的選擇。」皇帝陛下沒有給范閑更多感受自己更像一位親人的模樣,直接冷漠開口質問道。

既然只是為了報私仇,既然只是為了求痛快的公平,為什麼范閑先前還要以雪地為天下,與皇帝陛下擺事實講道理,扔出那麼多的籌碼,只求將戰場局限在皇城內,將敵我雙方限定在父子之間?復仇向來沒有什麼仁慈可言,這慶國,這天下,都可以是范閑的利器。

范閑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在府里想了七日。」他笑了笑,繼續說道:「所謂閉關都是假話,七天七夜鎖在房裡,那會把人逼瘋的,我也要吃東西,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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