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二)

荒唐之人吐荒唐之言,行荒唐之事。慶曆十一年正月初七這天,范閑指使下屬當街陰殺大臣,於皇城腳下明殺門下中書大學士,真真是做了件慶國朝廷百年未遇的荒唐事,然而此刻卻是侃侃而談,大言奉旨行事,清君之側,像以為這套說辭,真的能夠解釋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真可謂是荒唐到了極點。

然而即便如此荒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陛下的唇角只是泛起了几絲頗堪捉摸的譏誚笑容,並未動怒,問道:「朕何時給過你旨意?」

「上體君心,乃是我等臣屬應做之事。」范閑平靜回應著。

今日趁著年節剛過,京都各處看防鬆懈的機會,趁著宮裡低估了他對監察院舊屬的影響力和召喚能力,才能夠如此狂飆突進般,殺盡了京都里賀派官員的核心人員。

能夠達成這個戰略目標,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范閑動手動得太突然,甚至可以說突兀,突兀到不論是宮裡還是朝堂上,根本沒有人有絲毫預判。

於無聲中響驚雷,震得天下所有人都恐懼地捂住雙耳,這便是范閑的想法,他必須要考慮事敗之後的出路,他要搶先一步殺盡那些像獵犬一樣死盯著自己這方不放的官員!

殺得夠徹底,日後若真的敗了,自己想保護的那些官員部屬,或許日子會好過許多。

驚雷響起,然而卻沒有一直響下去的可能,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朝廷馬上便會反應過來,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一旦全力運轉,強悍的軍方勢力插入京都,范系的力量只可能會被摧枯拉朽一般滅亡,尤其是在京都中。

想必這個時候京都守備師已經開始聯合十三城門司開始了清剿的行動,禁軍嚴守宮防不會插手,可是僅憑那邊便已經足夠了。忠於范閑的部屬們此時已經開始潛入暗中,但對於范閑來說,這遠遠不夠。要在嚴苛的慶律與陛下的憤怒之下,替那些忠於自己的人們謀求一條縫儘可能大一些的門,才是他此時與陛下說著這些荒唐話語的根源。

「賀大學士府上養著兩隻凶犬,頗有清廉之名,然而他那兩位族兄在賀氏祖郡也頗有凶犬之名,田產美人兒,該霸佔的也沒有客氣過。」

范閑唇角微翹說道:「至於賣官受賄之事雖然沒有,但是這三年里,賀大學士那間看似破舊的府中,前魏年間的名畫倒是多了幾十卷。」

「范無救乃當年承澤舊屬,身為八家將之一,雖曾脫離王府,但亦參與謀逆之事。三年前京都叛平之後,此人不曾向朝廷自首,卻隱姓埋名投入賀大學士府中,所謀為何,不問而知。而賀大學士明知其人身份,卻暗自納垢,不知其心何意。」

范閑緩慢而平靜地說著。對於賀宗緯此人,監察院早已在查,只不過礙於聖顏,這些辛苦查到的東西,總是無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今日范閑自然不會再忌諱什麼,尤其是他根本心知肚明,這些事情,面前的這位皇帝陛下十分清楚,甚至比自己還要清楚。

「月前范無救離奇遇刺,險些身死。」范閑忽然笑了笑,望著皇帝陛下的側臉,因為范無救被滅口一事,本來便是陛下吩咐做的,「幸好我手下有人恰好路過,將他救了下來,終究還是錄了一份口供,那份口供這時候應該已經送到監察院了。」

當年賀宗緯與那位彭大人的遺孀被相府追殺,二皇子和世子李弘成恰好路過,如今賀宗緯府上那人被殺,影子也恰好路過,人世間的事兒總是這個樣子。

「更令我好奇的是,賀大學士年紀也不小了,偏生不曾娶妻,甚至連姬妾和大丫頭都沒有一個,卻與自己那寡居的姨母住在……」

……

……

正當范閑滔滔不絕,津津有味地闡述賀大學士罪狀時,皇帝終於冷漠地開了口:「夠了,賀大人一心為國,即便曾經得罪於你,但終是死在你的手上,何苦再用這些污言穢語去栽贓一個死人。」

「陛下說的是。」

「你應該很清楚,朕很清楚這些事情。」

「是,陛下。然而天下萬民並不清楚陛下一心寵信的賀大學士竟是個這樣的人。」

范閑已經斂了面上的笑容,平靜而一步不退地擋了回去,說道:「我已派人去抄了賀府,一應帳單名錄罪證,抄錄之後的備案送至監察院,想必過不了多久,言院長定會親自送入宮中。至於原份已經送到了澹泊書局和西山書坊或許是別的地方,再過些天,全天下的人都會看到這個番外了。」

「要做這些事情,少了監察院的八大處怎麼成事?你這是在威脅朕?要讓天下子民瞧朕的笑話?」皇帝嘴角微翹笑了笑。

「不敢,只是請陛下三思,今日之事必當震驚天下,無論史官是否能挺起腰桿來,卻還有野史裨論,總是會記在書頁上,留在青史中。」

范閑微微低頭,平靜說道:「陛下乃一代明君,無論是我這個前監察院院長喪心病狂,還是賀大學士死有餘辜,寫在紙面上終究是不好看的,可若是陛下聖目如炬,想必又是另一番議論。」

「聽上去似乎是個可行的法子,然而若真的這般,豈不是朝廷寡恩?」皇帝陛下不知道是真的被范閑說動了,冷漠而譏諷地看著這個兒子。

「但凡臣子,終究不過是陛下的奴才,一個奴才死便死了,死後卻能全陛下恩威,也算是他的光彩。」范閑的這句話說得何其刻薄,卻不知道是在諷刺自己以及朝廷里的官員,還是已經死了的賀大學士,還是……面前這位總是不忘溫仁二字的冷酷君王。

「朝廷行事自有法度,即便賀宗緯有罪該拿,自該由某司索拿入獄,好生審問,明正典刑,豈能粗暴妄殺?」皇帝陛下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出范閑話語里的諷刺,冷漠說道。

「然。故今日因義憤出手之官員有罪,然而終究是上體天心,罪有可赦。至於我這個喪心病狂的暴徒,自然是赦無可赦。」范閑微澀一笑,說道:「以我之一命,換天下議論平息,想必沒有人會覺得賀宗緯吃虧。」

皇帝陛下聽著這看似溫和,實則冷厲的話語,卻並未動容,說道:「然則朕……終究是對賀大學士心中有愧。」

「死者已矣。」范閑不輕不重地吐了四個字出來。

不料皇帝的面上忽地生出一抹悵然陰晦之色,靜靜地望著他,半晌後說道:「若真是死者已矣,你今日又怎會入宮?」

……

……

范閑沉默不語,圍繞這個話題,皇帝陛下與他之間早已無需再論,上一次入宮關於父皇與陛下之間稱呼的差異,便已經描出這個分岔的模樣,而今日范閑入宮的決絕之態,更是將他的來意闡釋得一清二楚。

只是關於今日京都風雨的這些話,范閑終是要說清楚的,因為朝廷究竟如何定性今日的殺戮,哪怕僅僅是風向上的些許轉變,都會給那些忠於自己的部屬帶來程度完全不一樣的打擊。天子一言,其重如天。

西山書坊和澹泊書局早就已經做好了印發天下的準備,但是范閑確實不是想用區區清名來威脅皇帝,因為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太過了解皇帝陛下的刻厲無情,一切以利益為先的理念。

賀宗緯既然已經死了,無論他生前怎樣得到皇帝的器重和賞識,可一旦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那就只不過是一個再也沒有用處的奴才,對於一般的臣子官員,慶帝均視之如奴,這便是一個令人寒冷到心底的事實。

怎樣讓賀大學士的死亡不過於動搖慶國的朝堂根基,才是皇帝陛下考慮的重中之重。而范閑就是試圖用自己準備好的策略來說服陛下接受,至於毒殺大臣的罪是逃不了的,他也並不想逃,他今天的鐵血所為已經觸及到了一個封建王朝的底線,無論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還是天下士林官員的立場上,偌大的慶國,定沒有他范閑的容身之地。

更奇妙的是,天子皇家總要講究一個溫仁氣度,即便視萬民如螻蟻的君主,根本不在意一位臣子的死亡,暗底里有些什麼刻厲的念頭,可是再如何親近的臣子在提出建議的時候,也會小心翼翼地扯出大義之旗來遮掩,斷不會像范閑今天這般,說得如此赤裸,如此下作。

范閑偏這樣做了,偏這樣說了,偏生皇帝陛下不以為怍,竟也就這樣隨便聽了。世上大概也只有這對天家父子間,才會有這樣赤裸血腥無恥的對話。

若此時二人身旁有人聽見二人談話的內容,除了驚駭於內容本身之外,也一定會注意到另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冬日荒宮裡,自交談至今,范閑不禮,不拜,不跪,不稱臣,只稱我,淡然以應,剖心以言,好不放肆。

……

……

皇帝縱容了范閑的放肆,因為他的眸子深處有一抹淡淡的涼意,只是有些厭憎地揮了揮手。別的人或許看不懂皇帝陛下每一個動作裡面的含意,然而范閑不同,他迅疾站直了身體,面色恢複了平靜,精神微振,知道今日之事的定斷會有些許偏差,雖然罪名只是差了少許,但朝廷明著緝拿和暗底里的打擊,在程度上的差別卻是極大。

一陣凄風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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