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亂江南

慶曆十年深冬,青州大捷,大將軍李弘成功在天下,奉召歸京,將將而立之年,出任樞密院副使,榮耀無比。然而那些在京都里歌頌偉大的大慶王朝的人們,自然很清楚地看出,樞密院副使的位置,其實只是個閑職罷了,在葉重的壓制下,世子李弘成再也沒有可能像在定州城中那般,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武力。而也沒有人忘記,前一任如此年輕便登上樞密院副使崇高職位的,是秦恆,而那位的下場並不如何光彩。

李弘成回京之後,自然在第一時間內進皇宮見駕,御書房內皇帝陛下並未向他發泄一絲怒氣,而只是很平靜地談論著西涼的風光,然而世子看著陛下身旁的范若若,心情卻是低落到了谷底。出了皇宮,前去樞密院交接了差使,定好了歸院的日期,李弘成回了王府,見到了被軟禁在皇宮許多日子,剛剛被放出來的靖王爺,還有自己那柔弱可憐的妹妹,一家三口相坐無言,老王爺嘆息連連,在李弘成的肩膀拍了拍,說道:「好在沒出什麼亂子,你能堅持到今天才回京都,也算是給那邊一個交代了。」

話雖如此,可是當天夜裡李弘成還是親自去了一趟范府,他知道範閑對自己的期望有多深,雖然他很頑強地在定州抗衡著陛下的旨意和宮典的壓力,硬生生多拖了些天數,可是終究還是很狼狽地被召了回來,他總是要親自給范閑一個交代。

這一對友人在范府後園書房裡的對話沒有人知曉,想來也不過是彼此表達著對彼此的歉意,宮裡對這一次談話似乎也並不怎麼感興趣,因為沒有人阻止世子弘成進府。

「我也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種模樣。」范閑苦笑了一聲,站起身來,與他擁抱,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將他送出了書房。

李弘成出書房之前,轉過身來,憂慮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鄧子越應該逃走了。不過你啟年小組的人,只怕在西涼路死了好幾個,畢竟這是你們院內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內情,希望你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我不知道背叛者是誰,也許只是三次接頭中的一次,被院里的人查到了風聲,畢竟……這次是言冰雲親自去坐鎮,面對著這個人,我也沒有太多的自信。」范閑的表情有些陰鬱,說道:「不過放心吧,對於報仇這種事情,我一向興趣不是太大,我只是感到有些慌亂。」

「如果連你都感覺到慌亂,那我勸你最近還是老實一些。」李弘成搖了搖頭,拒絕了范閑送他出府的意思,像父親安慰自己一樣,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撩衣襟,往府外走去。

看著李弘成略顯寂寥的身影消失在冬園之中,范閑沉默許久才回過頭來,重新坐到了書房中的那把太師椅上。弘成先前轉述了宮典對他的評價,那個評價讓范閑也禁不住感到了口中的那一抹苦澀,挾蠻自重?如果真要深究的話,范閑在東夷城,在西涼的布置,還確實有些這種意思,而這種意思毫無疑問在道德層面上是站不住腳的。

男兒郎當快意恩仇,豈可用將士的鮮血性命為籌碼!然而誰又能真的明白范閑的所思所想,他正是不想讓天下太多的無辜者,因為自己與皇帝陛下之間的戰爭而喪命,所以才會選擇了眼下的這一種布置。

青州大捷,是皇帝陛下深謀遠慮的一次完美體現,不論是胡歌的佯攻,還是單于的反應,這一切都是監察院或者說范閑花了很大精力,才打下的基礎,而這個基礎卻被皇帝陛下無情又平靜地利用了。

范閑對於草原上的胡人沒有絲毫親近感覺,西涼路屯田上的死屍和被焚燒後的房屋,只會讓他對青州大捷拍手稱快,問題在於,這一次大捷很輕鬆地撕毀了范閑在西涼路的所有布置,李弘成在此局勢下,若還想拖延時間不回京,那等若是在找死。

范閑對於皇帝陛下的手段和能力深感寒意,深感佩服,心頭竟是生出了一種難以抵抗的怯弱念頭。

……

……

「你都聽見了,這件事情與我無關。」范閑雙手按在書桌之上,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回到中原,重新穿上了那件花布棉襖的海棠朵朵出現在了他的身後。紅山口一役後,她和定州城裡的那一撥差不多同時動身,李弘成回京極快,卻依然比她晚了一天。如今宮裡對范府的監視已經放鬆了許多,又怎麼可能攔住北齊聖女悄然入府。

已是一年未見,海棠沉默地看著太師椅里的那個年輕人,心裡想著其實算來對方的年紀並不大,但為什麼如今看上去卻變得有些老氣沉沉了,臉上帶著一抹怎樣也拂之不去的疲憊。想到這些日子裡南慶發生的事情,想到那個死去的監察院院長,海棠忽然明白了范閑為什麼顯得如此疲憊。

「可是因為你讓洪亦青帶給我的話,草原上死了很多人。」海棠說道。

范閑睜開雙眼,冷笑一聲說道:「我只是讓王庭同意胡歌的出兵,可沒有想到那位單于居然想趁機佔個大便宜。」

海棠微微一怔,沒有向他解釋自己曾經試圖壓制速必達的野心,淡淡說道:「可最終依然是你們南慶佔了大便宜。」

范閑沉默了,半晌後說道:「消息是如何走漏風聲的可以不用再去管,我往西涼路派了兩個人,洪亦青那邊一直還沒有辦法收攏原四處的人手,很明顯是子越在交接的時候,被院里盯上了……」

說到此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想到情報上提到的那位葉家少將軍,據聞那位少將軍如今領著四千輕騎兵就殺入草原去追單于王庭殘部,范閑也不禁有些佩服此人的勇氣,然而想到冬日寒冷,又深在草原之中,只怕這四千騎兵再也沒有活著回來的可能。

「那些從北方遷到草原上的蠻騎……如今還聽不聽你的指令?」他抬頭看了一眼海棠,說道:「你畢竟是雪原王女,在草原上又受單于尊敬,地位崇高,想必能有些力量。」

海棠眉頭微皺,那雙明亮若北海的眸子泛過一絲怒意,冷冷說道:「這時節,你還擔心那四千輕騎的死活?真不愧是南慶王朝的權臣……你怎麼不想想草原上那些青壯全損,無抵抗之力的部族?」

「我是慶人,然後我是中原人,最後我才是人。」范閑低頭應道:「如你所言,速必達此次野心太大,帶走了各部族大量青壯,草原上的力量已然空虛。青州大後,四千輕騎殺入草原,只要留在草原西方的那些雪原蠻騎與他們保持距離,說不定他們還真的可能回來。」

「西胡已經完了,如果時機恰當,你們從北邊遷移到草原上的那些族人,說不定可以借勢而起。」范閑淡淡地誘惑著海棠,「你必須接受這個現實,然後利用這個現實。」

「我和你不一樣,有很多事情明知道是符合利益的,但是與我心中準則不一,我就無法去做。」海棠微垂眼帘,輕聲應道:「倒是你此時的話真讓我有些吃驚,你明明是個挾蠻自重,不以慶國利益為優先考慮的狠人,為什麼卻偏偏有這種要求?」

「若我真的不考慮慶國乃至整個天下的利益,我何苦如今還在這府里熬著?不論是去拋熱血,還是去隱天下,我早就去做了。」

「你什麼時候變成聖人了?」

「我不是聖人,只不過人生到了某種階段,當權力欲這種最高級的慾望都已經得到了滿足之後,我便會比較偏重精神方面的考慮……而且我不喜歡被人看成一個冷血無情,只知道利用將士們鮮血的敗類。」

「終究你還是一個虛偽而自私的人。」海棠看著他說道,然後將懷中那柄小刀放到了他的面前。

范閑面無表情應道:「若這算虛偽與自私,我想全天下的百姓都會很感謝我的虛偽……我知道你們家皇帝陛下是個女兒身,就算是我要挾你吧。」

海棠身子微微一震,看著他許久沒有說話。

范閑也保著沉默,整間書房都沉浸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之中。許久之後,他有些難過地開口問道:「其實有很多時候,我是需要有人幫助給些意見的,原來是言冰雲和王啟年充當這種角色,如今言冰雲做他的純臣去了,老王頭被我安排走了,都沒處去問去……我又不是神仙,面對著他,根本沒有一絲信心,又無人幫助自己,著實有些無奈。」

「這是在我面前扮可憐?」海棠反諷出口,卻是微微一怔,嘆了口氣後說道:「你想問些什麼呢?」

范閑輕輕地拍拍雙手,很認真地請海棠在書桌一旁坐下,然後喝了口冷茶潤了潤嗓子,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正色說道:「我親妹妹在皇宮裡,我一家大小在京都里,那些依附於我,信仰於我的忠誠下屬們在這個國家的陰影里,我有力量卻難以動搖這個朝廷的基石,我也不想動搖這個基石,從而讓上面的苔蘚螞蟻曬太陽的兔子全部摔死,而我的對手卻擁有強大的力量,冷漠的理性,超凡的謀劃能力,他擁有這片土地上絕大多數人的效忠……最關鍵的是,雖然從初秋那場雨後,宮裡傳出來的些微消息里知道,他漸漸從神壇上走了下來,逐漸開始變得像個凡人,留下了些許情緒上的空門,可是我依然相信,他的血足夠冷,他的心足夠硬,一旦我真的出手了,我想保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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