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章 冬又至

戰豆豆從塌上爬了起來,自有司理理給他套上了一件灰黑色的大氅。走到殿門口,看著殿外飄拂著的雪花,這位北齊的最高統治者陷入了沉思之中。

北齊上承大魏,喜好黑青等肅然中正之色,這座依山而建的千年宮殿便是如此,他今天身上穿著的服飾基本上也是這兩種顏色,他赤裸的雙足套在溫暖的絨鞋之中,不知可曾暖和。

雪花飄過他微眯著的眼縫,落在了安靜的地面上。此殿深在皇宮深處,與太后宮離得不遠,離山後那座小亭亦不遠,十分幽靜,若沒有陛下的欽准,任何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在這片宮殿左右服侍的太監宮女人數極少,都是當年太后一手帶起來的老嬤老奴,也不用擔心北齊最大的秘密會外泄。

然而就在這樣安全的境況下,北齊皇帝依然雙手負於後,冷靜地直視雪中,根本沒有透出一絲柔弱氣息。或許對於她來說,女扮男裝,早已不是一件需要用心去做的事情,需要隱瞞的事情,而是她早已經把自己看成了一個男人,一個皇帝,這種氣息早已經深入了她的骨肉,不能分離。

「陳萍萍死後,這個天下有資格落子兒的,就只剩下三個人了。」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神情,天氣有些冷,臉頰有些紅,只是沒有嬌媚之意,反而有了幾分厲殺的感覺,「朕未曾想到,陳萍萍最後居然玩了這樣一出……」

北齊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呵了口寒氣,說道:「如今才明白,國師臨去前,為何如此在意陳萍萍的壽數,原來他早已看準了,想逼范閑和他那個便宜老爹翻臉,也只有陳萍萍最後主動的選擇。」

「朕不明白陳萍萍為什麼要這樣做,什麼樣的仇恨可以讓他做得這樣絕?」她冷笑一聲說道:「想來和當年那個女人有關係吧。」

司理理緩緩地走到了她的身旁,憂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將手中的小暖爐遞了過去,輕聲問道:「三個人裡面也包括范閑?」

她是南慶前朝親王的孫女,如今卻是北齊皇宮裡唯一得寵的理貴妃,她與北齊皇帝之間的關係,比很多人猜測的都更要親密一些,她們是伴侶,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也是彼此傾吐的對象。先前北齊皇帝說陳萍萍死後,還有資格在天下落子的,只有三人,如果這三人里包括范閑……

「范閑當然有資格。」北齊皇帝輕輕地摩挲著微燙的暖爐,嘆了一口氣說道:「他有個好媽,自己對自己也夠狠,才有了如今的勢力……不要低估他的能量,東夷城裡面可是藏著好東西的。」

「至少眼下,慶帝並不想把他逼上絕路,還是想著收服他。因為收服范閑一系,遠比消滅他,對南慶來說,要更有好處。」北齊皇帝幽幽說道:「僅此一點,就證明了范閑手中的力量,讓慶帝也有所忌憚。」

「天寒地凍的,不要站在殿門口了。」司理理小心翼翼地看著皇帝的臉色,眼角餘光很不易察覺地拂過那件大氅包裹著的腹部。

皇帝何等樣聰慧敏感的人,馬上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臉上頓時浮現出一絲厭惡之意,雙頰微緊,似乎是在緊緊地咬著牙齒,壓抑著怒氣。

看著皇帝這副神情,司理理卻是噗哧一聲,忍不住笑出聲來:「不知道小范大人若知道陛下此時的情況,會做如何想法。」

「那廝無情得厲害,然而……骨子裡卻是個腐儒。」北齊皇帝毫不留情,刻薄地批評著南方的那個男人,冷笑說道:「這數月里做的事情,何其天真幼稚糊塗!時局已經發展至今,他竟還奢望著在南慶內部解決問題,還想少死些人,就能讓這件事情走到結尾……他終究是低估了慶帝,就算他那位皇帝老子不是大宗師,又哪裡是他的這些小手腳能夠撼動地位的?」

「想少死人就改朝換代?真是荒唐到了極點。」北齊皇帝雙眼微眯,並沒有聽司理理的話,離開這風雪初起的殿門口,冷冷說道:「此次朕若不幫他,東夷城則和燕京大營正面對上,不論雙方勝負如何,朕倒要看看,他如何還能在京都里偽裝一個富貴閑人。」

「陛下難道就真的只是想幫他守住東夷城?」司理理眼波微轉,輕聲問道。

北齊皇帝身子微微一僵,似乎沒有想到司理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其它的打算,沉默片刻後說道:「朕乃北齊之主,豈能因為一個男人就損傷朕大齊軍士……幫他其實便是幫自己,南慶不亂起來,大齊壓力太大。再說慶帝本來一直都有北伐之念,如今上杉將軍橫守於南,先行試探,再控住中樞,有了準備,將來總會輕鬆一些。」

「只是有些擔心上杉虎。」司理理低眉應道,這句話其實輪不到一位後宮的妃子來說,只是她這位理貴妃,在很多時候,其實和北齊皇帝的謀臣差不多。

「外敵強勢,上杉虎就算記恨朕當年與范閑聯手殺死肖恩……」北齊皇帝微微皺眉,「然南慶一日不消北侵之念,上杉將軍便不至於因私仇而忘天下……朕如此,上杉將軍亦是如此。」

「只是小范大人眼下在南方本就處境艱難,一旦被南慶朝廷的人瞧出此次上杉將軍出兵……與東夷城那方面的關係……」司理理眉宇間閃過一絲憂慮,不由自主地替范閑擔心起來。上京城裡與范閑有關係的三位女子,海棠朵朵遠在草原之上,宮裡這位皇帝陛下帝王心術,冷酷無情,只怕也不怎麼在乎范閑的死活,而司理理卻是禁不住地擔心那個時而溫柔,時而冷酷的男子。

「朕從來不擔心南人會看出此次南下的真實目的,這本來就瞞不得多少人,至少那些知曉南慶朝廷與東夷城之間真實狀態的人,肯定能猜到。」北齊皇帝冷漠說道:「燕京那個王志昆肯定是第一個猜到的……猜到怕什麼?即便傳出去也不怕,與大齊勾結,想來這是范閑都承擔不起的罪名。」

司理理聽到此節,不由幽幽一嘆,說道:「原來陛下一直沒有絕了逼他來上京城的念頭……只是若真到了那一步,他還能活著過來嗎?」

風雪令人寒,令人臉頰生紅暈,北齊皇帝平視風雪,緩緩說道:「若他活著,卻不肯來,對朕而言,對你而言,與死了又有什麼差別?」

「朵朵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司理理仰起頭來,看著她。

「小師姑在草原上,西涼路的人又死光了,要聯繫她不方便。」北齊皇帝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許久沉默不語。右手忽而抬起,微微一顫,似乎是想撫上自己的腹部,只是這個動作許久也沒有做出來。然而指尖微翹,終是露出了一絲女性化的神采。

「稟陛下,軍報已至,諸位大臣於合闌亭候駕。」殿外一位老太監沙著聲音,急促稟道,如今南方正在和慶人打仗,軍情緊張,誰也不敢誤事,而北齊子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軍隊,終於勇敢地首先發動了攻勢,心情也較以往大有不同。

聽到這句話,北齊皇帝霍然抬起頭來,眼眸里的那一絲柔順早已化成了冷一般的平靜。司理理趕緊在她的黑色大氅腰間系了一根金玉帶。她向著殿外行去,腳步穩定,帝王氣度展露十足。出了深殿,狼桃大人和何道人已經靜候於外。

※※※

慶曆十年,東夷城名義上歸順了南慶,天下大勢眼看著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然而秋初京都一場雨,便將這局勢重新拉了回來。不論身處漩渦正中的范閑,當初是否真的有此深謀遠慮,但至少眼下的東夷城,實際上處於他和大殿下的控制之中。

不得不說,四顧劍的遺命在這一刻,才真正發揮了最強大的效用。劍廬十三子,除雲之瀾出任東夷城主之外,其餘的十二人以及那些孫輩的高手們,都集合在了范閑的麾下,再加上南慶大皇子率領的一萬精兵,再加上陳萍萍留給范閑的四千黑騎,只要范閑和大皇子之間合作無礙,東夷城就已經再次成為了一個單獨的勢力。

而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講,范閑和大皇子之間的信任與合作,不是那麼容易破裂的,這一點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亂之中,已經得到了極好的體現。

四顧劍死後的東夷城,依然保持了獨立,想必這位大宗師死後的魂靈也會欣慰才是。

當然,能夠達成眼下這種局面的關鍵,除了東夷城自身的實力之外,其實最關鍵的,還是慶曆十年深秋里,北齊軍方忽然發動的這一場秋季攻勢。這一次的入境攻勢,讓北齊朝廷損失了不少力量和糧草,最終只是讓上杉虎妙手偶得了那個犄角處的州城,看上去,北齊人實在有些得不償失。

緊接著北齊全境發動,做出了全面南下的模樣,逼得南慶全力備戰,一場大戰,似乎在明年春天就要爆發了。

而這,至少給了東夷城,給了范閑半年的緩衝時間。

不論那位女扮男裝的北齊皇帝在司理理面前,如何掩飾自己的內心想法,口中只將北齊朝廷和子民們的利益擺在最前頭,但她終究無法說服自己,她做的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南慶的那個男人,那個與她博弈數年,配合數年,鬥爭數年,最終一朝殿前歡,成為她第一也是唯一的那個男人。

……

……

大陸中北部戰爭的消息傳到京都時,已入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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