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九十一章 一輛車的孤單之入城

夜色中的山丘上,銀色的淡月在雲朵里游進游出,映得此間忽明忽暗。荊戈盯著山腳下官道上那輛孤伶伶的馬車,半晌後從銀色的面具中憋出了一聲憤怒的冷哼。黑色材質,堅硬無比的那把槍,就掛在他的戰馬身旁,然而這匹馬的韁繩上卻不止他那一雙手。

自從慶曆七年秋的那場叛亂之後,秦家覆滅,而在皇城萬人眼前,生挑秦恆的銀面荊戈。也成了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尤其是在這三年里陳萍萍一直刻意地放權培植監察院新生勢力,為了將這座院子平穩過渡給范閑,身為范閑親信的荊戈,自然也接替了監察院五處黑騎統領一職。

先前山腳下那位輪椅上的老人被抱入馬車中的那一剎那,荊戈的心裡浮起一絲絕望憤怒的情緒,一夾馬腹,便準備帶著屬下黑騎衝下搶人。因為他根本無法做到眼睜睜看著陳老院長,就這樣踏上了回京必死的道路!

當年他在大軍營地內備受欺凌,在一次例行演練中慘嚎出手自衛,不料卻是生生挑死了秦家長子,自那日起,他被打入了慶國的死牢,而他留在家鄉的家人妻子,也都被秦家暗中殺害報復。本來他就已經是個死人,不料卻被陳萍萍暗中救了下來,並且把他安排到了黑騎之中,戴著一張銀色的面具,遮去自己真實的容顏,為了復仇,為了報恩,一直在黑騎里做到了副統領的位置。

范閑給了他報仇的機會,所以他對范閑極為感恩,然而他更清楚,是陳萍萍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銀面荊戈在心裡把陳老院長當做再生父母一樣看待。

黑騎在山,陳萍萍的輪椅上了馬車,他心裡湧起一股戾殺之意,便要衝下去,然而被身旁的那個光頭冷漠地拉住了韁繩。

荊戈憤怒地回望,那雙深若幽冥的眼眸,透過銀色面具上的開孔,瞪著那個光頭,然而他沒有動手,因為這個光頭在監察院里的資歷比他更深,曾經擁有更重要的地位,這個光頭就是范閑當年在監察院大牢里曾經見過的七處前任主辦。

「院長說過,你的任務,就是帶著這四千名黑騎,護送車隊出境,然後務必保證,將這四千名黑騎,一個不剩地全部……交到小范大人的手上。」

光頭今天的臉色顯得格外蒼老和疲憊,他的內心深處何嘗不是和荊戈一樣,都充滿了悲傷與憤怒,然而他是陳萍萍最信任的老臣子,他今天出現在黑騎之中,就是奉了老院長的命令,彈壓黑騎有可能發生的騷動。

「你知不知道,院長若是回京,便再也出不來了。」荊戈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字緩緩問道。

「這是院長的意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稟承他老人家的意志而行事。」光頭主辦面容平靜,一步不退。

荊戈怔怔地望著官道,然後看到了陳萍萍在車門處,回望過來的那道凌厲的眼芒,他的身體顫了顫,緩緩舉起右手,微握成拳,束縛了手下兒郎們心中的狂暴情緒。

許久之後,看著那輛黑色的馬車在京都守備師三千騎兵精銳的包圍或是護送之中,緩緩踏上了歸京的道路,荊戈深深地呼吸了一聲,慢慢地取下了臉上的銀色面具,露出那道可怖的凄慘傷口,許久沒有言語。

他向陳萍萍告別,知道以後可能再也看不到老院長了,一向冷漠無比的荊戈雙眼微微濕潤起來。

光頭主辦一直望著那邊沉默著,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眼神里卻漸漸浮起一絲歡喜的死志。光頭主辦下馬,對著那邊安靜的官道跪下,十分恭謹地磕了個頭。

荊戈看著他的神情心頭微微一驚,知道這位老前輩一旦完成了監視自己出境的任務之後,只怕便會隨陳老院長而去……他的心頭微感悲涼,卻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然後下馬對著那方磕了個頭。

所有的黑騎士兵們都同時下馬,就在這小山丘上密密麻麻地跪了下來,向已經無人無車的官道叩首,向陳老院長告別。

片刻後,荊戈認真地戴好臉上的銀色面具,用沙啞的聲音發出命令:「收隊。往東。」

是的,這四千名黑騎就是監察院最強大最可倚靠的武力,不論皇帝陛下想怎樣對付陳萍萍,不論朝堂之上會想什麼方法來削弱監察院,以抵消可能因為陳萍萍而出現的反噬,黑騎都會是朝廷眼中的重中之重。

而荊戈領受陳萍萍之命,就必須好好地把這四千名黑騎,安全地,一個不漏地全部送到慶國國境之外,送到范閑的手中。這本來就是陳萍萍最後送給范閑的幾樣禮物之一。

銀面荊戈知道自己的使命很沉重,所以他率領黑騎馳下山丘時的背影也很沉重。

如果陳萍萍真的願意正面與皇帝陛下開戰,毫無疑問這些橫行在慶國州郡之間的四千黑騎,可以從慶國的內部開始下刀,在慶國的腹部割出無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再加上監察院這些年在各部衙邊軍里安插的姦細,如果說陳萍萍臨死一搏,可以讓整個慶國陷入動蕩之中,並不是什麼難事。

然而陳萍萍沒有這樣選擇,他寧肯自己一個人回京面對那位強大無比的皇帝陛下,也沒有讓忠於自己的監察院部屬們和朝廷撕破臉,展開一場大戰。他在最大程度上保護了慶國朝廷的利益,畢竟他是忠於慶國的。

當然,老謀深算如陳萍萍,自然也不可能讓自己的監察院兒郎因為自己的回京,而被朝廷,被皇帝陛下玩弄於股掌之間,他知道在陛下的強大實力之下,在慶國舉國之力的強大機器面前,監察院就算全力來撼,頂多也只能讓天下陷入動蕩,而無法保證自己的存活。

他不願意監察院的兒郎們受到任何傷害,所以他選擇了隨車隊出京,到了達州,然後很巧妙地集合了自己想保護的這些人,想留給范閑的這些實力,讓他們遠遠地離開京都這個是非之地。

包括王啟年,包括車隊上的那些行李美姬,包括那些最忠於自己的監察院官員,包括跟隨了自己三十年的七處老主辦,當然,更要包括了他暗中經營了許多年的四千名黑騎。

這些全部都是陳萍萍認為必須活下來的人,也是范閑需要的人,而這些人此時正在黑夜之中沉默悲哀地前行,準備越出慶國國境,深入已經被范閑和大殿下掌握了的東夷城,從此脫離慶國皇帝陛下的控制,真正成為范閑手中獨立而強大的力量。

這些力量就是陳萍萍留給范閑的籌碼,可以讓范閑與皇帝陛下談判的籌碼。

……

……

然而籌碼們有自己的情緒,有自己的情義。黑騎在官道四周覓著山路,如幽靈一樣地前行,銀面荊戈在光頭主辦的冷漠眼光之下,只好消除了派兵前去屠盡京都守備師騎兵,搶回老院長的念頭,而他們所保護的那些車隊上,那些監察院的官員密探們,卻還有著更加深遠的心思。

王啟年喬裝之後的面容,此時不僅僅是僵硬,而且竟是蒼老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身旁滿身污血的高達,沉默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院長回京……只是求死。」

高達此時還在半昏迷之中,啞娘子不會說話,她錯愕地看了這位大人一眼,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緩緩行進的馬車之外,忽然有人嘆了口氣,一個面相普通的監察院官員推開車門,走了進來,坐在了王啟年的對面,沉默半晌後說道:「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阻止不了。你應該清楚,院長這麼做,都是為了院里的利益。他不想讓慶國動蕩,也不想讓小公爺摻和進來。」

「宗追,你一直跟著我,是不是怕我去通知小范大人。」王啟年今天夜裡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願,他只是冷冷的看著對面的夥伴,一字一句說道:「院長若是死了,小范大人不想摻和進來也不可能。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提前做一下這個舉動。如今這個天下,能夠阻止京都里事情發生的人……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坐在他對面的便是宗追,此人與王啟年並稱監察院雙翼,千里奔波,隱蹤追跡,乃是天下最強的二人之一。他望著王啟年平靜說道:「院長臨走前,對你有嚴命,嚴禁你通知小范大人。」

王啟年的眉頭忽然皺了皺,說道:「據說小范大人已經離開了東夷城,在路途上遭到不少東夷亂兵的追擊……那些東夷亂兵是怎麼知道監察院回國路線的?」

宗追沒有回答,王啟年盯著他說道:「是老院長放的風聲。他想阻止范閑提前回京,他想在范閑回京之前,把這些事情都了結了。」

宗追默認了這一點。

王啟年緩緩低下頭去,說道:「達州回京還需要些時間,如果這時候我離開車隊,趕到燕京東面去通知小范大人,應該他還來得及趕回京都。」

宗追的眼眸里忽然浮現出十分複雜的情緒,說道:「這些年,我一直跟著老院長,你一直跟著小范大人。院長交給我的任務就是盯著你。」他嘆息了一聲:「院長大人說的不錯,跟隨小范大人久了的人,都會變得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變得過於衝動,不怎麼考慮結果。」

然後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必須執行院長的命令,不能讓你把小范大人拖進來。」

「你能阻止我?」王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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