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七十九章 簡單的征服

東夷城的事情依舊複雜而敏感,忽然間便要變成慶國的子民,這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事情。商人確實好利,婊子著實無情,可即便是商行青樓里的人們,依舊很難馬上轉變過來。這和做生意不一樣,做生不做熟,那是為了宰客人一筆,而掌控自己生死的權力,最好還是放在熟人手裡。這和青樓接客人也不一樣,一點朱唇萬人嘗?姑娘們其實心裡也都盼著從一而終的。

尤其是東夷城控制的那些諸侯國,早已經有了不平靜的趨勢。鄰近燕京的宋國還好一些,因為這個小國的貴族官員們,早已經習慣了燕京大軍的威勢,根本生不出來任何反抗的意志。而另一些並不與南慶接壤的小國,一想到自己馬上便要失去手頭名義上的權力與奢華,而成為南慶京都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質,自然而然地開始在暗中進行一些事情。

這些小諸侯國的力量並不強大,所以他們所選擇的手段也比較陰晦。暗中挑動著民間的暗流,往東夷子民們的情緒上撒著花椒,短短的半個月間,四處的抗爭行動已經比前些日子變得激烈而頻繁起來。

這些都是在范閑的預料之中,想和平接受東夷城,本來就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小事,這是二十年來天底下發生的最大的一個大事件。

監察院八處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大批文官,分批次進入了東夷城,與劍廬、城主府開始配合,發動了一波接一波的宣傳攻勢。加上四處在各國間的密探以及收買的姦細幫助,又有東夷城方面的順勢而行,關於和平,關於非戰,關於共榮之類的宣傳,轟轟烈烈地展開。

而鎮壓各地的抗爭,避免這些抗爭變成無法控制的民變,則需要東夷城自己出手。范閑不希望慶國的國家機器過早地開入東夷城,如果一旦溢出血來,東夷子民心中恨意更深,事態反而會一發不可收拾。

已經有三路義軍被鎮壓下去,當然這些義軍也不過是百餘呼嘯山林的賊寇而已。劍廬十二子,有十人被范閑派到了這些小國山林之中,負責壓制,負責解說。至於效果如何,范閑還在等著反饋。

因為局勢不定,再加上東夷子民天然的反抗心理,城內某些實力驚人的商行也開始有些不安定起來。面對著這種趨勢,范閑很直接地與劍廬二弟子李伯華聯手,用太平錢莊和內庫的雙重壓力,直接震懾住了所有商人的異動。

同一時間,范閑與使團聯名向京都方面急發十七道奏摺,向皇帝陛下請示相關事宜,同時他在密奏里詢問,關於各諸侯國質子的安排,是不是可以往下降一層級,以免逼得那些王公們狗急跳牆,在絕望之中做出可怕的事情來。

收伏一塊疆土,並不是在紙上籤個字就能完成的事情,關鍵在於收伏這塊疆土上人們的心及意志,而這必是需要幾年,甚至幾十年,上百年的時間。

范閑並不著急,但他擔心皇帝陛下太過著急。對於他而言,能夠讓皇帝陛下滿意,同時也要讓東夷城的子民能夠接受,而不至於讓慶國的鐵騎從燕京一路殺伐而來,這就是他的目的。就有如一條鋼絲,他行走於其上,兩邊懸空,好不小心翼翼。

……

……

征服,需要宣傳攻勢,需要收買人心,需要給東夷人一個說服自己的借口,需要范閑不眠不休地籌措一切事宜,需要他以慶國權臣、劍廬主人的身份,在東夷城不停地接見各處大賈和那些握有實權的地方大人物,給對方一個準信,讓對方安心。

這是很累的一件事情,范閑英俊的面龐上終於被黑眼圈破壞了些許美感,他的臉色也白了起來,疲憊到了極點。但每每想到,自己是在挽救數十萬人的性命,這種可以往殉道快感邊上靠攏的意味,又會讓他清醒起來。

征服除了上面的一切之外,其實最需要的還是強大而無法抗拒的武力,只有以強大的武力做基礎,東夷城的人們才會被動被迫被辱地接受被慶國吞併的下場。

所以當東夷城的局勢稍稍平緩了一些之後,南慶的鐵騎開始向東夷城方向靠攏,有如黑雲摧山,勢不可擋。

這也是皇帝陛下的底線。如果慶國不在東夷城駐軍,那算什麼征服?

時日已至烈夏,熾熱的太陽狂放地在天空上照耀著,將東夷城的悲苦小媳婦感覺都晒成了不停喘息的痛苦,將東夷城那位大宗師離去後的陰雨天氣全部趕走,有的只是一片光芒。

北齊使團早已走了。令很多人奇怪的是,北齊人雖然明顯對於南慶吞併東夷城一事感到了極大的震悚與憤怒,但是他們並沒有著手去做什麼,而只是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似乎是北齊人已經認命了。

這天站在東夷城外的數百人,除了南慶使團成員以及東夷城城主府官員外,就是范閑和從各地趕回來的劍廬弟子們。

范閑微微低頭,站在滾盪的黃土官道之上,下意識里不停挪動著腳步,模樣不怎麼威嚴,他也不想擺出威嚴的模樣,因為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此時在城外等候的所有東夷人,臉色都特別難看,特別蒼白,有一種特別的強行忍住的憤怒。

在這個時節,范閑當然不會刻意做出莊嚴的模樣來刺激他們。

地面漸漸地顫抖了起來,站在范閑身旁的雲之瀾的身體也漸漸顫抖起來。這位曾經的劍廬首徒,如今的東夷城城主,再也無法控制心中那一片黯然的虛無,顫抖了起來。

東夷城城主府官員們的臉色都極其難看,劍廬弟子們的臉色也有些蒼白,就隨著越來越大的顫抖聲,而表露了自己真實的情緒。

官道盡頭,隱有雷聲隆隆,引得大地震動,地面上黃土中的小沙礫被震得滾動了起來。

一個騎兵出現在視線之中,緊接著是兩個,三個,十個,百個,千個……密密麻麻的騎兵,浩浩蕩蕩地從西方向著東夷城的方向壓了過來,一股肅殺而壯麗的氣勢,就從那方直接籠罩住了城郊所有的人。

慶軍來了。

……

……

黑壓壓的騎兵,就這樣緩緩地靠近了東夷城。他們代表著慶國強大的軍力,代表了慶國皇帝陛下不可阻逆的強大意志,代表著征服。

慶國派駐東夷城的慶軍共計萬人,由五路邊軍在一個月內抽調而成,倉促成軍,卻絲毫不顯亂象,因為這些即將代表慶國長駐東夷城四野的慶軍,全部是當年西征軍的老卒,在大皇子的統領下,戰力驚人。

范閑眯著眼睛,看著越來越近,氣勢逼人的慶軍,微嘲一笑,理了理身上衣衫,緩步迎了上去。在這一刻,他不禁想到,在奏章里與皇帝陛下打的那些嘴仗。四顧劍臨終的交代,讓自己花了多少嘴舌,才說服了皇帝老子,當然皇帝陛下也清楚,如果要讓東夷城的民眾甘心接受,大皇子和范閑確實是兩個不錯的選擇。

黑騎的人數太少,所以只有選擇了大皇子的西征軍,但范閑絕對相信,這批駐軍當中,真正屬於西征軍的將領不佔多數,而大皇子只是來東夷城亮了相,終究也還是要回去的,皇帝陛下不可能允許自己的大兒子常駐東夷。

想到那位遠在京都,卻遙控東夷之事的皇帝陛下,范閑的心情複雜了起來。

出乎范閑的意料,皇帝陛下並未因為他未請聖旨便接手了劍廬而動怒,反而似乎知道範閑在擔心什麼,用加急文書給他發來了一個御批,御批里就和當年那個盒子里寫的一樣,仍然只有兩個字。

「安之。」

慶帝是在安撫范閑的心,范閑一思及此便不禁有些惘然,皇帝老子對自己的信任真的是讓自己有些感動了。問題在於,他知道皇帝老子一旦翻臉,會是怎樣的冷酷無情,他的心頭便是連感動也不敢感動了。

風塵漸起,未仆,成龍,由官道直卷大城,慶國騎兵的速度漸漸加快。范閑不由眯起了眼睛,掩住了口鼻,不知道這種壓懾之勢是誰下的命令,不知道會不會令東夷城的人生出抵觸情緒。

他凝重地回頭望去,卻發現出乎自己的意料,除了劍廬那些強者們的臉上帶著一抹隱怒之外,其餘城主府的官員以及前來見禮的諸侯國王公們,卻是面現懼意,臉色蒼白,似乎根本生不出任何反抗之意。

萬名騎兵踏塵而至,聲勢驚人,竟是生生嚇得東夷城大部分人就此斷了反抗之心。

看著這一幕,范閑忍不住在心中嘆息了一聲,東夷城的血性確實太少了些,大皇子這一手雖然有失粗暴無禮,卻是正中對方的要害,不知道是不是皇帝陛下在行前有交待。

不過東夷城血性少,對於范閑來說,卻是一件好事,他從來沒有奢望過,北齊人會像東夷人這樣不戰而降。能少流一部分的血,都是好的。

馬蹄如雷,片刻間來到東夷城郊。萬名騎兵身著深色輕甲,在陽光下散發著刺眼的光芒,震起的煙塵漸漸落下,露出這些慶軍的真容。密密麻麻的騎兵,就這樣圍在了東夷城外。

安靜,一片安靜,甚至是那些扭動著頭顱的戰馬,似乎都被慶軍的軍紀所震懾著,不敢刨蹄,不敢噴息。

一萬雙冷酷的目光,注視著東夷城前來迎接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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