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六十章 席中假孟浪

慶國以孝治天下,所以當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從國庫里搬了那麼多銀子替死去的太后修建陵墓時,當時的舒胡二位學士也只是表面上表示了一下擔憂,而范閑更是懶得理會這件事情。

今日孫敬修是替自己的老母親做壽,所以比起他自己來說要緊要得多,也正是借著這椿事情,他才有膽子去請范閑。只是當小范大人真的攜著晨郡主的手踏入府前正門時,孫敬修依然難抑地激動起來。

他這幾個月過得風雨飄搖,似乎一瞬間內,所有的官員衙門都開始盯著他,讓他如芒刺在背,不得安生。思來想去,他終究還是想到范閑的頭上,只是孫府與范家其實並沒有太深的關係,他也不知道究竟成不成。

成了,雖然孫敬修的唇里有些發苦,有些黯淡,有很多對女兒的歉疚之意,但是看著范閑的清俊容顏,仍然極恭謹地行了個禮,然後將這一對璧人迎進了府中。

府里早已經安排得妥當,一應女客都在後園,前宅坐的都是京都府的主事官員,真正給朝中大員們專門空出來的前後三廳,此時卻是空蕩蕩的,十分刺眼。

范閑隨著孫敬修往內里行去,看著那些空無一人的長桌,忍不住笑了笑。林婉兒在他耳旁輕聲說了幾句什麼,便在嬤嬤們的陪伴下,在孫府女眷的小意服侍下,往後園而去。

往西廂一轉,范閑跟著孫敬修進了書房。他此時已經知道,靖王爺和柳國公已經到了,兩位尊貴的老人家,此時正在和孫大人的母親說著閑話,年紀輩份到了這個份兒上,也沒有太多的講究。

書房裡十分安靜,范閑看著孫敬修,笑著說道:「孫大人,你可著實不是個聰明人。」

還沒到開席的時候,孫敬修怕怠慢了小范大人,所以親自陪著他入了書房。此時下人們的茶還沒有端來,對方卻已經極平靜極直接地說出這句話,孫敬修不由心頭一震,半晌訥訥不知如何言語。

「我有些好奇。」范閑看著他,和聲說道:「你往年向來是不搞這些揣摩聖心的手段的,為何今年卻反其道而行之,偏生要借我的勢頭,看一下官場里的動靜?大人並不是一個念棧權貴之人,實在是令我有些意外。」

孫敬修沉默半晌後,十分誠懇地揖手而拜,說道:「敬修自問做這京都府尹還算講究,還請大人垂憐。」

范閑輕輕地敲著桌子,似乎是在思忖其間的分寸。他也沒有料到,孫敬修會如此直接地提出要求,只是他也喜歡比較直接地談判。片刻後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宮裡我替你去說說。」

「賀大人那邊?」孫敬修大喜過望,但臉上還能保持著平靜,微顫著聲音問道。

范閑微垂眼帘,說道:「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我可管不著他。」

孫敬修心頭微震。

范閑抬起頭來,微笑說道:「不過他也只是在門下中書行走,如果胡大學士不點頭,他拿你這個京都府尹能有什麼法子?」

書房裡的對話很簡短便結束了。范閑沒有讓孫敬修當著自己的面,吐露什麼肝腦塗地的肉麻言辭,彼此心知肚明,范閑既然肯幫孫敬修這樣大一個忙,孫敬修這條命也只有賣給范閑——京都府尹不是閑職,而孫敬修一眼往官場上望去,竟也只能看到范閑一個人的後腦勺,他是別無選擇。

就在范閑和孫敬修閑聊的空子,孫府的管事僕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府外絡繹不絕行來的官轎,那些在朝堂上有名有姓的大人們,滿臉含笑,十分溫和地前來拜壽……他們不禁在心裡想著,先前這些大人跑哪兒去了?

有下人往書房裡通知了一聲,孫敬修不由苦笑了起來。他知道這些大人們的態度之所以轉變得如此迅速,全部是因為小范大人親自到來,而且還請了靖王爺和柳國公二位當開山斧。

范閑看出了此人心中的那抹苦澀,笑著說道:「官場之上的事情便是這般無恥,你在京都府里熬了這麼久,也該習慣些才是,不然總生這種悶氣,又能多熬幾年?」

孫敬修點頭受教。

……

……

正廳里只開了三桌。一應女眷都在後園自由周到地安排,范閑只是隨著婉兒去陪那位孫老夫人說了幾句閑話,便退了回來。

上席中間的主位暫且空著,靖王爺自然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最尊貴的位置上,柳國公則是坐在了斜斜相對的二號位置上。二位長輩也是認識了一輩子的人物,雖然坐得有些遠,說起話來倒是聲音極大,閑聊變成了吵架一般。

靖王爺一如往常般滿口污言穢語,一句話便要帶幾個XXX,弄得廳內三張桌上的官員都有些不自在,偏生柳國公當年也是從軍里退下來的人物,對這一套慣是熟悉。

孫敬修此時正在招待其餘的官員。范閑坐在靖王爺和柳國公中間,陪著笑,陪著聊,陪著吃喝,倒也自在。靖王爺與范府乃是世交,交情自然不提,而柳國公則是柳氏的親生父親,從面上算著,倒是范閑的外祖父,范閑自然也是恭謹無二。

陪著柳國公說了說澹州那邊的事情,柳氏如今過得極好,這位當外祖父的當然也是放心無比,加上有范閑照看著,國公巷裡的兒孫們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而與靖王爺聊天,則有些頭痛,因為這位老王爺三句話不提,便要隱隱扯到醫館之類的事情上。范閑在心裡暗嘆一聲,也不知道弘成和若若之間到底有沒有可能。

說到世子李弘成,年節過後,他身為定州大將軍,總不可能老在京都里與大學士打架,有些無奈地悻悻返西,卻在澹泊醫館的外面留了一隊親隊,日日盯著動靜。皇帝陛下知道他胡鬧,也是好生生氣,卻也沒什麼法子。

……

……

客人們漸漸來齊了,三位尚書,二位正卿,七八個侍郎,整個慶國朝堂上的重要大臣們,竟然是來了一大半。以京都府尹的面子,自然是收攏不了這麼多重要的大人物,但是范閑的面子卻有這種殺傷力。

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范閑倒有些頭痛起來。這些尚書侍郎們過來見禮,他自然要起身回禮,接受一下體貼的問候,三桌人見下來,也有些累了,然而這還沒算完,外院里還有那麼多官員,竟是輪流著進來向他請安,根本不肯放過這個難得的與小范大人見面的機會。

一輪下來,整個廳里飄蕩著馬屁之聲,范閑硬是被拍得臉色數變。被數十位官員奉承著,滋味也是大不好受。

酒過三巡,又有一位大臣開始提及范閑在東夷城立下的不世之功,所有人望著他的眼光都變得熾熱起來。此時已經沒有幾個人會在意大學士賀宗緯,畢竟這位小公爺乃是陛下的親生兒子,並且這些年替南慶立下了這麼多功勞,真真是紅的發紫的角色。宰執之輩又能如何?便是裂土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范閑有些頭痛,心想這些官員到底是來給孫府老太君祝壽,還是專程來給自己拍馬屁?不過說到底他也理解,如果不是專程來拍自己馬屁,這些官員何必前來?

靖王爺明顯對於東夷城的事情也極感興趣,將他拉到身旁細細地問了些機密之事,只是條約談好至少還要大半年時間,范閑也無法明說什麼,只是揀不重要的一些事情,偷偷地告訴了這位老花農。

品秩不高的官員,可以不在乎拍馬屁的模樣,但是那些坐在正廳中的尚書大人,侍郎高官們,卻還是要擺出一副平靜的模樣,只是偶爾將目光往范閑的臉上掃視一下。

范閑卻是視若無睹,他知道這些人在等著自己發飆,然後準備看一下到底如何處理後面的事情。

……

……

日頭漸移,外面的鬧酒之聲也停歇了下來,靖王爺與柳國公吃了幾杯酒後覺得頭有些沉,身子有些乏,也懶得看接下來的事情,覓了個由頭便告辭而去。

孫敬修畢恭畢敬地將兩位貴人送出大門,才折還回正廳,微微思忖片刻後,吩咐下人守在正廳之外,注意著動靜。

他邁步而入,與廳內三桌上的大人們告著罪,呵呵笑著說著閑話,又推辭了會兒,才真正地坐回了首桌的主位之上。

此時正廳內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下意識里停箸放杯,看著面前的各色菜肴,用臉上端寧的笑容,表現著自己的官家氣派胸襟,等待著接下來的事情。

先是孫敬修很誠懇地表達了謝意,如何云云,然後他也住了嘴,坐在范閑的身旁,極為沉穩。

范閑眼帘微垂,緩緩放下手中的筷子。象牙筷擱在青瓷箸枕上,發著輕輕的丁當響聲。

所有官員們的心中都被這聲音敲了一下。

一片有些令人難受的沉默,整個正廳安靜一片,與院間的熱鬧,後園的絲竹聲比較起來,更是幽靜到了極點。

「孫大人官聲如何,本官就不贅言了。」范閑抬起頭來,輕啟薄唇,緩緩說道:「陛下在私下也是多有言辭嘉勉的。」

席上諸位官員聽著這話,覺得好生諷刺,如果陛下真的很喜歡這個京都府尹,賀大人怎麼可能會放出那個風聲?只是……小公爺說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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